“夫古圣贤立言,未有不取资于是《诗》者也。道德之精微,天人之相与;彝伦之所以昭,性情之所以著;显而为政事,幽而为鬼神,于《诗》无不可证。故论学论治,皆莫能外焉。”[2]
确如刘开所言,先秦诸子著述多引《诗》、论《诗》,其中尤以儒家为甚。从道家学派来看,即便是对推重《诗》的儒家多作激烈批评的《庄子》,也不仅数次明确提及《诗》,其思想和文本还与《诗》有着微妙的隐性关联。[3]迥异于《庄子》,《老子》全书对《诗》却只字未提[4],无论是以褒或贬的方式,但这并不意味着二者全无关联。事实上,就老子本人而言,身为主藏书之事的“周守藏室之史”(《史记·老子列传》)或所谓“征藏史”(《庄子·天道》),他必定熟知《诗》,并极有可能一定程度上受到《诗》的影响。
先看一条春秋时期史官引《诗》论事的记载。据《左传·昭公三十二年》,赵简子问史墨:“季氏出其君,而民服焉,诸侯与之,君死于外,而莫之或罪也。”史墨对曰:“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故《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三后之姓,于今为庶。”史墨所引《诗》句见小雅《十月之交》。从《左传》的这条记载可以看出:首先,史官群体不仅熟悉《诗》,而且擅长发掘和运用某些诗句蕴涵的哲理,以“断章取义”的方式推类论说现实政治问题;其次,史墨所引《诗》句“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近通于《老子》的相反相生思想,如第二章所说“高下相倾”。[5]
此外,《庄子》外篇所载老子与孔子涉及《诗》的两则对话也值得关注。其一,《天运》篇: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老子曰:‘……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
其二,《天道》篇: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十二经以说。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
这里所说的“十二经”虽所指不详,且与《天运》篇提及的“六经”极可能都是晚出的儒家经典总名[6],但想必其中包括《诗》。这两则对话虽皆为真假难定的寓言,但至少表明一点:在“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史记·庄子列传》)的庄子学派看来,老子熟悉《诗》的内容和精神旨趣,故而贬其为“先王之陈迹”。
基于上述原因,笔者认为,虽然《老子》未曾提及《诗》,但鉴于《诗》对包括老子在内的先秦诸子以及它在汉代升格为“经”之后对学者所具有的广泛、持久的影响,如果仔细考察《老子》从郭店本到王弼本的复杂演变历程,将不同时期的《老子》传本与《诗经》相对照,那么就会发现《老子》在成书之初就已受到《诗》的影响,并且这种影响在此后的文本演变中还愈加深入。本文拟从语文学的进路探讨《老子》与《诗》的关联,二者的思想关联暂存而不论。
关于《老子》的文体,学界曾有不同看法。在上世纪的老学论争中,顾颉刚认为《老子》是赋体,而赋体乃战国末期的新兴文体,故《老子》应成书于《吕氏春秋》与《淮南子》之间;[7]冯友兰认为《老子》应成于《论语》《孟子》后,非问答体,而是属于战国时期的“简明之‘经’体”;[8]钱穆认为诗、史、论是古代文体演进的三种先后形态,记言记事之“史体”必晚于诗,论又晚于史,而《老子》之文体乃“论之尤进”者,故应晚出于《孟子》《荀子》后。[9]对于这些论断的疏失处,詹剑锋已作出有力辩驳[10],兹不赘述。
检讨顾、冯、钱的上述观点可见,三位学者都把《老子》的文体性质与其成书年代这两个不同问题并合讨论。他们之所以断定《老子》成书较晚,且误认其文体为赋、经或论,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们未能得见战国写本的郭店《老子》[11],其所依据的都是较晚的汉魏时期的王弼本。1990年代,郭店本的面世从根本上推翻了各种《老子》晚出说,同时为我们考察该书的本貌提供了直接的文本依据。老子为春秋晚期的史官,因此讨论《老子》(尤其是早期传本)的文体特点及其生成背景,较为切当的方法是把郭店本与春秋时期的史官言论相对照。
史官的一个重要职责是“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老子》第14章),或推“天道”以明人事,即通过援引过往的社会历史经验和政治教训,或基于他们所洞见的“天道”——宇宙万物的普遍法则,对统治者的行为提出解释、批评或箴谏。从《左传》《国语》所载史官言论可见,其所述多有较为抽象且高度凝练、蕴意精深的断语或格言,这些断语或格言往往是史官针对现实所作的政治和道德话语演绎的前提性法则。例如,《左传》:“史佚有言曰:‘无始祸,无怙乱,无重怒。’”(僖公十五年)“(史墨)对曰:‘物生有两、有三、有五、有陪贰。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体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诸侯有卿,皆有贰也。’”(昭公三十二年)《国语》:“史佚有言曰:‘动莫若敬,居莫若俭,德莫若让,事莫若咨。’”(《周语》)“史苏朝,告大夫曰:‘……伐木不自其本,必复生;塞水不自其源,必复流;灭祸不自其基,必复乱。’”(《晋语》)将史官的这类言论与郭店本乃至王弼本《老子》的大多数篇章相对照,可发现二者的言说风格非常相似,以至于如果把这类史官言论写入《老子》,也不会显得扞格不入。其不同在于,郭店本《老子》展开了形而上的深邃思考,并创造性地将“道”树立为独立自存的本体,提出了“有状䖵成,先天地生……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反也者,道动也”“道恒亡名”(《老子》甲组)[12]等重要思想,因此属于哲学文本,而非史官话语的简单汇编之作。
郭店本《老子》的文本形式虽然总体上可归为与史官话语相类的格言体,但其中许多篇句已不同程度地表现出诗的特点。一般来说,诗区别于其他文体的特点是抒情化、形象化,且句式规整、注重韵律和修辞。以下首先从句式和韵律两个方面分析《诗》对《老子》的影响。
(一)句式。据刘笑敢统计,在《诗经》的305篇诗中,有152篇是纯粹的四言诗,140篇以四言为主,杂以三言、五言、六言或七言,只有13篇是其他形式的杂言诗。也就是说,《诗经》是以四字句为主,并辅以其他变化。依此来看郭店本《老子》,其句式虽长短错杂不一,但三组简文中像《诗经》那样的整齐、连续的四字句也不可谓少。例如,甲组:“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亡有;绝伪弃诈,民复孝慈。”“果而弗伐,果而弗骄,果而弗矜。”乙组:“明道如昧,夷道如繢,□道若退。上德如谷,大白如辱……建德如□,□真如愉。大方亡隅,大器曼成,大音祇声,天象亡形。”“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盅,其用不穷。大巧若拙,大成若詘,大直若屈。”丙组:“故大道废,安有仁义;六亲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安有贞臣。”显然,在后世的帛书本以至王弼本中,整齐、连续的四字句更多,限于篇幅,此不详举。
(二)韵律。古今多有学者发现,《老子》文本的一大特点是入韵。例如,清人吕履恒说:“上下五千言,固多韵语。”[14]刘师培说:“周代之书,其纯用韵文者,舍《易经》《离骚》而外,莫若《老子》。”[15]此外,顾颉刚、胡适、钱穆、陈荣捷等学者也认为《老子》是押韵的。[16]按孙雍长的统计,《老子》全书用韵共计426处,其用韵特点是自由宽缓。[17]朱谦之在其著《老子校释》中除了以附录的形式详列《老子》全书韵例外,还特别指出了《老子》用韵与《诗经》之相合者。[18]更进一步,刘笑敢通过“穷尽性的统计比较”,发现《老子》的用韵方式更接近于《诗经》而不是《楚辞》,由此他推断“《老子》显然是在《诗经》的风格影响下的产物”[19]。笔者大致赞同前辈学者的这些看法,但认为其中有一点明显的不足:他们在探讨《老子》的韵律特点乃至其与《诗经》的关系时,所考察的对象文本都是王弼本,而郭店本不在其研究视野内。刘笑敢虽然注意到不同时期《老子》传本的语言差异,但受研究条件的限制,郭店本同样未被纳入其考察范围,他在分析《老子》与《诗经》的关系时,也只是尽可能地引用相对古朴的帛书本,同时偶尔参照王弼本。
事实上,即便从郭店本这一迄今所见最早的《老子》文本看,其中许多篇句的韵式已有受到《诗》之影响的显著痕迹。需要说明的是,刘笑敢的研究主要是基于王力《诗经韵读》、朱谦之《老子韵例》等前人成果,从句句入韵、叠句与叠韵、交韵、偶句韵、富韵、合韵等方面,详细探讨了《诗经》的韵式对《老子》的影响。笔者将借鉴这一研究进路,简要分析郭店本《老子》的韵律特点。
第一,句句入韵。郭店本《老子》是哲学文本而非诗歌,故其中的句句入韵相应地表现出灵活多样的特点,五句一韵、四句一韵、三句一韵、两句一韵之例都有出现。例如,甲组:“孰能浊以静者,将徐清;孰能安以动者,将徐生。保此道者不欲尚盈。”这是五句一韵。再如,甲组:“三言以为辨不足,或令之有乎属:视素抱朴,少私寡欲。”丙组:“無执,故無失也。慎终若始,则無败事矣。”这两例都是四句一韵。又如,乙组:“明道如,夷道如繢,□道若退。上德如谷,大白如辱,广德如不足,建德如□,□真如愉,大方亡隅,大器曼成,大音祇声,天象亡形。”这里先后出现了三句一韵、五句一韵、四句一韵的情况。两句一韵之例更多,如甲组“有状䖵成,先天地生”,“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乙组“大盈若盅,其用不穷”,“修之乡,其德乃长”;丙组“执大象,天下往”。
除以上几种句句韵,刘笑敢还特别指出,通行本《老子》第44章的韵式既可以说是句句韵,也可视为句中韵。值得注意的是,该章早已见于郭店本中,且两个版本的文字几乎完全相同:“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持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厚藏,必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甲组)依刘氏之说,其中的“身”“亲”为真部,“货”“多”为歌部,“亡”“病”“藏”为阳部,“爱”“费”为物部,“足”“辱”为屋部,“止”“殆”“久”为之部[20],其韵式同时具有句句韵和句中韵的特点。
除以上几种句句韵,刘笑敢还特别指出,通行本《老子》第44章的韵式既可以说是句句韵,也可视为句中韵。值得注意的是,该章早已见于郭店本中,且两个版本的文字几乎完全相同:“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持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厚藏,必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甲组)依刘氏之说,其中的“身”“亲”为真部,“货”“多”为歌部,“亡”“病”“藏”为阳部,“爱”“费”为物部,“足”“辱”为屋部,“止”“殆”“久”为之部[20],其韵式同时具有句句韵和句中韵的特点。
第二,叠句与叠韵。刘笑敢以通行本第59章为例,认为其中重复的“啬”“早服”“重积德”“无不克”“莫知其极”都是带着韵脚的叠句和叠韵,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该章同样见于郭店本乙组,撇开简文中的缺字,二者的文句和韵式几乎完全一致,兹不详引。此外,甲组:“未知牝牡之合朘怒,精之至也;终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咎莫憯乎欲得,祸莫大乎不知足,知足之为足,此恒足矣。”乙组:“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这三例显然都是重复某个字或某几个字的叠字为韵。
第三,偶句韵。刘笑敢指出,通行本第9章是典型的偶句韵,其中的“保”“守”“咎”“道”皆为幽部。[21]我们看到,该章也已见于郭店本甲组,且其采取的偶句韵式与通行本完全相同。此外,甲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教不教,復众之所过。”这两段显然也都是偶句韵。
第四,富韵。所谓富韵是指句末用同一个虚字(例如“之”“也”“乎”等),虚字前再加一个押韵的字,这样就形成两个字的韵脚。郭店本中的富韵之例,除刘笑敢提到的通行本第17章已见于丙组外[22],甲组还有几例:“反也者,道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守中,笃也。万物並作,居以须復也。”“金玉盈室,莫能守也;贵富骄,自遗咎也。”“有亡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弗恃也……夫唯弗居也,是以弗去也。”“其脆也,易判也;其幾也,易散也。”这几例中的“动也”与“用也”、“笃也”与“復也”、“守也”与“咎也”、“生也”与“成也”“形也”“盈也”、“始也”与“恃也”、“居也”与“去也”、“判也”与“散也”,都分别构成富韵。
刘笑敢认为,《老子》中的句句韵、叠韵、偶句韵、富韵等韵式都明显地同于《诗经》,而笔者的上述考察则表明,郭店本《老子》早已运用了这些同于《诗经》的韵式。除了以上几种韵式,郭店本甲组:“豫乎□若冬涉川,犹乎其若畏四邻,嚴乎其若客,涣乎其若释,屯乎其如朴,坉乎其如浊。”笔者发现,这几句都是以句中处于相同位置的虚字“乎”押韵。[23]这种句中用韵的方式在《诗经》中也有先例,如《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晚于郭店本的《老子》各本与《诗经》用韵方式的相同之处更多,鉴于古今学者对此已多有发明,故笔者不再展开讨论。通过以上对郭店本《老子》与《诗经》在句式和韵律两个方面之相同点的比较分析,可知《老子》在成书之初就已受到《诗》的影响,这种影响导致其中的某些文句已呈现出诗歌化的特点。
《文子》《淮南子》引《老》的上述文句,大致对应王弼本第21、15、20等章。帛书本中,“兮”皆换为“呵”。北大汉简本中,“兮”或作“旖”,如下经第48、62、74章(分别对应王弼本第4、21、34章);或换为“虖”(乎),如上经第58章、下经第60章(分别对应王弼本第15、17章);此外,下经第61章(对应王弼本第20章)并用“旖”“虖”:“芒虖,未央哉……我旖未佻……絫旖,台无所归……我愚人之心也,屯屯虖……没旖,其如晦;芒旖,其无所止。”忽兮怳兮,不可为象兮;怳兮忽兮,用不詘兮;窈兮冥兮,应化无形兮。(《道原》)
其全也,敦兮其若朴;其散也,浑兮其若浊……氾兮若浮云。(《道原》)
故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微明》)
為天下有容者,“豫兮其若冬涉大川,犹兮其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其若冰之液,敦兮其若朴,混兮其若浊,广兮其若谷。”(《上仁》)
此外,汉初《淮南子》引《老》也多见“兮”,例如:
忽兮怳兮,不可为象兮;怳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应无形兮。(《原道训》)
其全也,纯兮若朴;其散也,混兮若浊……澹兮其若深渊,泛兮其若浮云。(《原道训》)
故老子曰:“窈兮冥兮,其中有精……”(《道应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