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语言和概念不是单一的,从语言学而言与从哲学而言时间的语义、用法、内涵等各不相同。分开言之和在交叉方法之下合而言之若都被允许,既可满足不同领域的承诺,又能在运用方面带来便利。不同领域对“时间”的研究(如哲学的、科学的,还有文化的等),分得很细,但又有交叉。古代东西方不同传统中的时间观,整体上具有交叉性和交织性,但也有所区分。这里我们探讨的老子的时间观就是如此。正因为这样,人们对它的研究也呈现出多样性。有语言学上的讨论,有哲学上的讨论,也有交叉性的讨论。大致来说,哲学上老子的时间用语,有同“道”及其隐喻联系在一起的“恒”(传世本本作“常”)、“久”(“道乃久”“不失其所者久”)、“始”(万物之始)、“不死”(谷神不死)等,也有同具体事物(产生、变化和消亡等)联系在一起的“生”“死”“新”“旧”“始”“终”“早”“晚”“既”“将”“时”“先”“复”“归”“返”“长”“久”(天长地久)等;天文历法学上的老子时间用语,有“朝”“日”“春”“冬”“年”等;历史学上老子的时间用语,有“昔”“昔日”“昔者”“古”“今”“古始”等。
这样的划分当然是相对的,有的用法也不是单一性的(如“久”“始”等)。整体上,《老子》中的时间概念,可以区分为无穷连续性的历时和有穷连续性的历时。前者主要是指道以及道的各种隐喻(如“母”“根”“谷神”“玄牝”“门”等)的时间;后者主要是指具体事物包括天地、人等万物的时间。天文历法和历史学上的时间,也可以归入后者这一类。前者的时间是超验的时间,后者的时间是经验的时间。这篇论文主要是来论证老子哲学中存在着这两种不同的时间:一是同道及道的隐喻结合在一起的无穷的超验的时间;二是同具体事物和物理世界结合在一起的有穷连续的经验的时间。这两种时间在老子那里有内在的关联。具体事物的时间各自分有了无穷的道的时间的一部分,道的时间又因具体事物的有穷性而成为可经验化的时间。
为了测算时间的多少、长短,人类很早就想出了计算时间的方法,制造出了测量时间的各种器物;为了表达和传达时间,人类创造出了有关时间的各种用语。这使人类在量度和测量时间时,在历法、记时和日常使用的时间语言中,既好像很清楚时间是什么,又能很方便地生存和生活。但是,如果人们追问“时间本身”是什么,追问宇宙中是否有“独立”的时间,就感到困惑。神学家们、哲学家们首先感到了这种困惑,又率先去尝试解开时间之谜,解开“时间之箭”是一种什么样的“箭”,由此形成的复杂“时间”概念和时间哲学,保存在人类的时间概念史中。老子的“时间”概念是其中之一,而且理解起来要更难。一个疑点是老子的“道”有没有时间性。因为“道”是无形、无象的绝对。但老子的“道”是有时间性的。如果说老子的“道”确实具有时间性,那它是一种什么时间性呢?
东西方哲学上的时间观各种各样,神学上的时间观也是如此。人们也许不能想象作为万物根源的道何以会有“时态”。上帝创造了万物和时间,但上帝在不在时间中这一问题令人非常困惑。上帝在创造万物之前从事什么被巧妙避开。这一笑话,经由圣·奥古斯丁的记载,被认为触及了宇宙大爆炸、宇宙起源和时间开端的玄妙处。如果说上帝不在时间中是指上帝超出了有限的时态,指上帝永恒,指上帝在时间上的无限性,那么,上帝仍同时间分不开。将“上帝”翻译成中国的“道”,说上帝即道,这就同老子的“道恒”有了某种可比性。哲学上一般认为普遍的共相(如柏拉图的理念)、理(如朱熹的天理)是不变的,不处在具体的时空中,是超越具体时空的。说共相超越具体时空,能说它没有任何时间性和空间性吗?哲学上既有具体事物或经验世界的时间性及其有穷性的时间概念,也有不同于具体时间的超验世界的永恒时间或绝对时间概念。具体事物的时间性可以量度。这些事物有的绵延时间很长,有的绵延时间则比较短暂。但不管如何,它们都是有穷的时间。与之不同,非具体事物的绝对时间则是万物时间根源的时间。老子道的时间就是如此。
对于老子的道(超级实体、超级能量和超级法则),这里我们要避免陷入复杂的讨论,而只集中探究它的时间性以及其他同具体事物时间的关系上。具体事物的时间性,尺度再长(天长地久)或者再短(方生方死),都是时间连续中的有穷时间。但老子的“道”(无形、无象)不是具体事物,它当然就超越了具体事物的时间性。但这不等于说它没有时间,只是理解起来颇不容易。按照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第42章)、“道生之”的论断,宇宙有一个开端,这也是道家宇宙生成论的一般特性。据此,一个合理的推论是,道在创生“一”(一种所指)和万物之前,宇宙没有具体事物的时间,只有根源性的道的持续时间,形式上这很类似于上帝创造万物之前的情形。道创生万物之后,它一方面独存,一方面它又内化到各种不同的具体事物中,就像韩非区分的道与理的关系那样。依据老子描述“道”说的“独立而不改”(《老子》第25章)和“大道汜兮,其可左右”(《老子》第34章),道既独立自足,又泛化和参与到万物的化育中。由此来看,老子的道也有了经验上的时间性。一方面它自身依旧不断持续而无穷无尽,一方面它又伴随着事物的生生灭灭而表现为间断性的时间性。
我们需要在语言学上确定《老子》文本中是否有作为“道”的谓词的“恒”的用法。相对于“恒道”,老子是不是还有“道恒”的表达和语义呢?这是我们要追问和回答的一个重要问题。事实上,老子有关道的时间性概念(语词、语义和语用),除了“恒道”的表达,还有“道恒”的表达。一直以来,主要因为我们没有准确地掌握《老子》中与此有关的三个章节的语义而导致了不正确的句读:
历史上和现在人们对这三个章节中“恒”或“常”字的句读,一般都是将它同下一个字连读,句读为“道恒无名(或‘常无名’)”、“道常无为而无不为”(“道恒无为”)、道“恒无欲”(“常无欲”)。这样的句读,从语言学上说是将“恒”或“常”视为副词。但问题恰恰就出现在这里。其实不能这样句读。这涉及《老子》文本中“恒”字的整体用法、语义和内涵问题。从统计的意义上就可看出,“恒”是《老子》文本中用例不少的一个重要的字汇。这已成为《老子》研究的一个新的常识了。当然,《老子》文本中的“恒”字确实有用作副词的例子。如“取天下恒以无事”(《老子》第48章)、“恒于几成而败之”(《老子》第64章)、“若民恒畏死”(《老子》第74章)、“恒与善人”(《老子》第79章)等文句中的“恒”字,都是用作副词,意为“常常”“经常”“往往”等。
有如此多的例子,加上“道恒无名”“道恒无为”的用法,形式上看起来同这些例子的用法又很类似,久而久之,人们习以为常,它们就被混同了起来,结果“道恒无名”和“道恒无为”中的“恒”字也被当成了副词。就像人们的行为经常、常常如何那样,我们就不假思索地类推道也有常常、经常如何的情形。但果真是这样吗?前述三章中的“恒”字有没有可能不是用作副词而是用作名词呢?如果确实如此,前述三个章节中的“道恒”句读就应该是这样:
从整体上观察《老子》文本中的“恒”字以及它同道(恒道和道恒)的关联,我们发现“道恒”的“恒”字用作名词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确切可信的。撇开前述三章的“恒”字不说,《老子》文本中其他的“恒”字,也有用作名词的例子。如“恒德不离”(《老子》第28章)中的“恒”字,就是名词,它是以名词作“德”的定语。“恒德”即不变的一贯的恒久之德。说到道的时间性,特别是它作为时序的永恒性,我们能联想到的是《老子》中的“恒道”概念。这里的“恒”字显然也是名词和以名词作定语。同“恒德不离”的“恒”字用法类似。它们都不是用作副词。
至此我们从语言学上考察了《老子》中“道恒”的“恒”字为什么是用作名词而不是用作副词。我们相信这一判断是真实和可靠的。接下来的问题是,《老子》中作为名词和作为“道”的谓词使用的“恒”字,其内涵是什么呢?我们一再指出老子的“道”具有时间性,指出老子之道的时间性不同于具体事物的时间性,它是无穷连续的时序和时态,而不是具体事物的生生灭灭的时态。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来考察《老子》文本中(“恒道”和“道恒”)“恒”字的内涵以及为什么说老子的“道”在时间序列上是无穷的。
“恒”这个字的本义是指月相的周期性变化。它在之后的演变中,引申出了持续、持久、长久、恒心、永久、永远、常常、法则等用法和意义。根据上述我们对《老子》文本中“恒”字的不同用法的考察可知,“恒”字在早期中国典籍中的一些用法,在《老子》中大都用到了。回到哲学上,人类承认世界充满着变化,承认一切具体的事物都有生有灭。任何具体事物在生灭之间的持续和连续就是它的时间性。这种时间性不管是漫长的,还是短暂的甚至是瞬间的,都是有限的、有穷的时间序列,就像具体事物在空间上都是有限的那样。牛顿说的“相对时间”(指具体事物特别是运动状态中可测量的时间),逻辑上包含着它的有限性。但正如前述,哲学上一般还肯定一种无限的时间。中国的自然哲学家就认为“宇”和“宙”都是无限的。如《庄子·庚桑楚》中说的“有实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尸子》中的“天地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等,都表达了时空的无穷性和无限性。对应于相对时间,牛顿还设定了“绝对时间”(不会改变,独立于任何具体事物而均匀流逝),也许暗含着时间无穷性的意义(科学上已不接受这种时间观念)。
既然《老子》的“恒道”和“道恒”中的“恒”字是用作名词,既然“恒道”和“道恒”的两个恒字语义一样,既然哲学上又有无限的时间观,既然文字上的“恒”原本又有永久、永远的意义,那么,我们就能认定老子的“道恒”的“恒”字就是指道在时间序列上的无穷连续性。《老子》中道的时间的无穷性,如果说也是一种绝对,那么它至少有一点不同于牛顿的绝对时间的“绝对”,它是同道体结合在一起的时间,而不是牛顿意识中的纯粹空架子的时间。庄子受老子思想影响并发展的一个方面就是断定道在时间上是无限的。如庄子追问宇宙万物的开始,说古人认知世界的程度不同,他们看到的事物的时间尺度也不同。他用类似于绕口令的语言表达了无限时间的意义:“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庄子·齐物论》)而这种时间,恰恰也是道的时间:“夫道……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 ,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比“天地”“上古”还“久”和“老”的道的时间,就是无穷的时间。《庄子·秋水》的“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也直接说明道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绵延和连续。
老子之“道恒”是指时间的无穷性,我们从《老子》其他一些文本对道的特性、对道与帝的关系的说明、对道的一些隐喻描述中也能加以证明。老子描述根源之“道”在时间上的无穷性有两个重要的类比,这两个类比都将“道恒”引向时序上的无穷性。在商周,“帝”被看成是至高无上的宗教神或超自然的力量,被看作万物的创造者,被看成是一切的开端。老子用“道”取代“帝”解释万物的起源,认为“道”早于“帝”,说“道”比上帝还要悠久(“象帝之先”),为道赋予了时间上的最初性和无穷性。在西周和儒家那里,天、天地也被看成是宇宙万物的根源,被看成是时间上的最初。老子也说“道”比天地更早、更古老(“有状混成,先天地生”),这同样也说明了道在时间上的久远性和无限性。
《老子》描述“道”的特性有“大道”和“道大”之言。这里的“大”字是指什么呢?大小一般是用来衡量和比较具体事物的空间尺度。庄子揭示事物空间尺度的相对性,在《齐物论》中有“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的说法,在《秋水》篇也有“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的说法,其中所使用的“大小”词汇就是如此。但道不是具体事物,道是宇宙和万物之母,因此“道大”的“大”,如果是指宇宙根本性的实体、最高的实在和最普遍的法则,那它就不同于某一类事物的实在及其法则;如果将道同空间联系起来,那它就只能被理解为无限的、无穷的空间,它不同于有形事物的“大小”空间。时空是事物不可分割的两种特性,如果事物在空间上是有限的,那么它在时间上当然也是有限的。既然道在空间上是无限的,那么它在时间上也是无限的。《老子》第14章说“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是强调“道”在空间上的无限性;第25章说“独立而不改”,是强调“道”在时间上的无限性。因此,老子的大道和道大的“大”,既有“道”在空间上无穷性的意义,也有“道”在时间上无穷性的内涵。
老子说“道隐无名”,说道“吾不知其名”,庄子谈论“道”的超语言特性,也许都只是形式上的矛盾,因为老子及其继承者不仅言说了“道”,而且用各种方式去谈论“道”。其中一种方式是用隐喻表达“道”。《老子》中有一些“道”的隐喻,如“母”“玄牝”“谷神”等。道的这些隐喻都被赋予了时序上的无穷性内涵。如对于具有最强生育能力的“玄牝”,老子描述说:“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子》第6章)。既然说道“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这就说明“道”作为最大的能量有用之不尽的无穷性,这同时也意味着“道”在时序上也是无穷的。同这一论述有关,老子更有“谷神不死”的表达。“谷神不死”的隐喻也说明“道”的永恒性和时序无穷性。
以上我们一直围绕《老子》文本中道与恒的关系及其相关言说来求证“道恒”表达的是道的时序无穷性。但这只是老子哲学和思想中的一种“时间”概念。一旦我们将视线转到具体事物上,一旦我们进入老子有关具体事物的时间概念上,我们看到的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老子的经验时间、具体事物的时间都是有限的时序和有限的时态。在老子的哲学中,一切有限的事物都不具有永久的特性,它们都是有始有终、有生有灭的存在。这种有限时序性的时间性概念,包含着线性、可逆性、循环性和周期性的意义。如老子强调事物的不断积累(如由少到多、由小到大,这同时也是时间上的积累)能够成就一切(如老子说的“大器免成”),强调慎终如始的概念,有线性时间的意义;老子的返本归根、复归的概念,有时间可逆性的意义;老子的“损益”(“损之而益”与“益之而损”)和“祸福”相互转化的概念,有时间循环的意义,等等。这些都是老子的经验时间的特性。接下来我们要讨论的是老子的具体事物的有限性时间概念同道的无穷性时间观念之间的内在关联。
人有一种非常奇特的心理,面对自身的生命,面对自然界的一切事物,即使他承认其有限性,承认它们都无法超越时间上的极限,但他往往仍希望他喜爱的事物(包括人的生命)有更长的时间性,甚至永恒。人一旦将这变成信仰,他就会追求这种理想,至少期望它。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很早就有了长生的观念和后来又有了系统化的道教的生命不死的信仰。同样,人类一旦认识到他的肉体和身体难免死去,但它又不甘心,于是又想象出人的灵魂不死、精神不灭等信仰。当今人们为生命工程所鼓舞而期待增加生命长度自不待言,相信人类长生不死的超人类主义信念也正在被强化。
人类追求具体事物的长久性,同人类信仰神学上的绝对神如上帝的永恒性,同人类创立各种哲学上的绝对实体、最高实在具有密切的关系。老子之道的时序无穷性,一方面使具体事物从它那里分有了各自的有限时间性,另一方面又去规范和辅助各种具体事物能够享有各自的时间(如人享尽天年)。如果说具体事物的时间有限性有或多或少的伸缩性,那么人类按照“道”的法则去生活,这自然就会拉长人的生命的时间长度。否则,人类的生命时间就会被缩短。老子扩大这种意识,又认为道的永恒性还能使事物的有限时间性不断延伸。人们修炼自我同神合一或同绝对者合一,不管是不是宗教和哲学上的神秘主义,其中就有追求时间永恒的愿望。老子的养生论中也有这种东西。道教信徒视老子为长生不死信仰论的祖师并非无中生有。
在老子哲学中,具体事物的作用再大,它的作用也是有限的;道的作用再小,它的作用也是无限的。这也是为什么各种信仰和信念常常都诉诸最普遍的价值和最普遍的法则。老子的道就是这种东西。老子哲学义理结构中道与万物的关系,是源与流、体与用、母与子的关系。万物源于道,同时又有自己的自主性。道一方面遵循着万物的自主性,另一方面又辅助万物、化育万物;道既生成万物,又畜养万物。具体事物特别是人类通过道的法则和能量获得长生,不管是从有穷的时序总是相对于无穷的时序来看,还是从有穷的时长最大限度地接近无穷的时长来说,反过来也说明了道的永恒性。老子的经验时间与超验时间的内在关系分为两种:一种是外延更大的各种具体事物时长与道永恒的关系,一种是人的生命时长与道永恒的关系。在两者中我们都能看到,具体事物和人生获得时间上的长久性不仅值得向往,而且有望成真。
期望的根据在于事物与道合一,事物要合乎道和持守道。只要如此,事物就能获得恒久,人就能够长生。对于人的生命的时长性,老子有“道乃久”(《老子》第16章)、“死而不亡者寿”(《老子》第33章)、“长生久视之道”(《老子》第59章)、“没身不殆”(《老子》第52章)等论断。这几个论断中的久、长和寿等概念关注的是人的生命何以能够长久的可能性。单独看老子“道乃久”这一论断,它似乎说的是道自身的永恒性,但在第16章上下文语境中(“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这句话同前几句话一样,它的主语也是人:即人懂得了道之常他就能包容;他能包容就能公正,他能公正就能够成为天下王;他能成为天下王就能合乎天道,他能合乎天道就是合乎道,他能合乎道就能“长久”,他就能“没身不殆”。人生有危险就将威胁人的生命的持续性,人生没有危险就意味着他能够长久、长生。总之,“道乃久”揭示的是,人的行为“合乎道”,人的生命就能被延长。合理生活是人的健全生活的重要部分,合乎道的生活比合理生活更丰富。老子除了“善摄生”的观念外,更有“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老子》第8章)这些广泛的合理活动和行动观念。“动善时”将人的合理行动与恰当的时间统一起来。这里的“时”比时机的意义所指更多。按照“死而不亡者寿”这句话,人死去却不消失,这就是长寿。人活百年被认为是寿之大齐。但这种寿还不够。老子相信人有超出肉体寿命的更长久的精神寿命。这种寿命是人的卓越性给一代一代人留下的永久的记忆,虽然他的自然生命结束了,但他的精神生命依然存在和被人们所牢记。这是老子强调人的精神能够实现永恒,强调人的精神影响力的持久性能够弥补人的肉体生命时间长度的不足。历史上的“三不朽”就是这种意思。
“可以长久”和“长生久视之道”这两个论断,都相信人的生命能够长久。从“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老子》第44章)中,我们就可知道老子为什么说人的生命能够长久。这是因为人懂得了知足,知道了适可而止。由此,他就不会受到羞辱,也不会遭遇危险。这是人遵循道生活的结果。人如果贪恋,他的耗费就一定多;人如果多藏,他失去的也一定多,他当然也不可以长久。因为这都不符合道。“长生久视之道”这句话说明,人之所以能够长生和久视,那是他通过修炼道而获得的结果。这是一种什么意义上的道呢?《老子》第59章说:“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据此,人的长生,是基于生活的节俭、节制和珍爱生命。如果人能不断积累这种美德,能坚持不懈地奉行,他就能够神通广大,长生不老。根据《老子》第50章,一个人不善于养生(“生生之厚”),他就不能享尽天年。相反,一个人善于养生,他就能避开各种危险(“以其无死地”),他就能寿终正寝。人修炼道能够长生,人认识和掌握道、持守道的真理,按照道去生活(“守其母”),他终身就不会有危险,就能达到长生:“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老子》第52章)
有关具体事物的时间长度,老子有“天长地久”(《老子》第7章)、“不失其所者久”(《老子》第33章)和“有国之母,可以长久”(《老子》第59章)等论断。按照“不失其所者久”的说法,具体事物中能够长久存在的,是那些“不失其所”的事物。这里的“所”指“道”。事物“不失其所”,保持其“所”,恒守其“所”,持守“道”,就能“长久”。按照“天长地久”的说法,天和地是能够长久的。天地为什么能够长久,老子说这是因为天地“不自生,故能长生”。天地作为具体事物,相对于其他具体事物来说,是时间上比较恒久性的存在。这种以拟人化的方式揭示天地能够长生的原因,同《老子》第50章用“生生之厚”解释人的寿命短暂类似。
老子之道具有不干涉、不控制(“无为”“无事”)、清静、柔弱的显著特性。正如上述,人奉行道能享有天年和长生,各种事物以道为基础来活动也能持续存在和长久。柔弱表面上看没有力量,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容易视柔弱为软弱、无视柔弱的美德和价值。但对老子来说,真正有力的东西是“柔弱”的东西。在老子那里,柔弱也是道的本性。道就是用它的柔弱和温和去对待一切事物(“弱者道之用”)。相反,看起来是有力的争夺、强硬、刚强、勇敢和盈满等,实际上都不是真正的强大、有力。柔弱、柔和、谦让才最有力量(“柔弱胜刚强”)。具体事物能够通过道的柔弱性获得持久的时间性。如果说老子太偏爱柔弱的美德,那么,一般来说,我们则是太偏爱刚强。
如何认识和把握老子哲学中的时间概念,并不像我们看到的那样简单。事实上,老子哲学中有着两种不同的时间概念,一种是经验的时间。这是同具体事物联系在一起的时间,这是有穷连续的时序。这种时间是容易被识别和把握的。但老子哲学中还有另外一种时间。这是超验的时间,这是同“道”以及道的隐喻等联系在一起的时间,这是无穷连续的时间。本文通过对《老子》文本中“恒”字特别是“恒道”和“道恒”的“恒”字的语义学考察,我们认定老子不仅有“恒道”的用法,而且也有“道恒”的用法。结合老子的道的隐喻表达的时间,我们认定老子的道的时间是永恒的时间,是无穷连续的时间,是超验的时间。老子哲学中的经验时间、具体事物的时间,分别分有了道的无穷连续时间的部分而获得了各自有限的时间。道的超验时间,不仅是具体事物时间性的来源,而且又是具体事物特别是人的生命时间性的保护者,是最大限度扩大具体事物和人的生命时间的引导者。
本文原载于《社会科学战线》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