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与中和:周敦颐哲学“二分”结构背后的哲学精神
发表时间:2023-06-09 18:25:38 作者:王子剑 来源:《哲学门》2020年第2辑
始终与中和:周敦颐哲学“二分”结构背后的哲学精神
王子剑
(华侨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讲师,主要研究宋明理学)
原载:《哲学门》2020年第2辑
摘要:在《太极图说》与《通书》中,概念总是成对出现,一如其停当匀称的《太极图》。“二分”来自于“太极动静生阴阳”之后“两仪立焉”的基本结构,也是周敦颐处置概念,有条理地分析表达其思想的最基础工具。在周敦颐哲学中成对出现的概念中又有大小、轻重、先后、始终、本末的差别。二分概念中最重要的便是“始终”与“中和”,前者关乎万物的生成,“性命”的确立;后者则是在实践意义上将二分(刚柔)的人性归于“中”,将“政刑”“礼乐”达于“和”。如果说二分结构对于周敦颐来说是其展开与分析命题的方法,那么“中和”便是这一结构背后所趋向的基本哲学精神。所以,中和普遍贯穿于道德、人心、政治实践之中,比如周敦颐在道德层面上讲“仁义中正”,在变化气质之性时讲“自至其中”,在政治治理上追求“天下之心和”、“百姓大和”、“天地和”,即使主刑者的选择也要“中正明达”。
关键词:二分,始终,中和,周敦颐,礼乐
在周敦颐哲学中,概念总是成对出现,并呈现出一种“二分”的结构形态。这一结构形态是对“太极动静生阴阳”之后的“两仪立焉”的抽象与总结;而成对概念中所涵括的大小、轻重、先后、始终、本末的差别正是对阴阳关系的具体呈现。二分概念中最重要的便是“始终”与“中和”。
一、“两仪立焉”
周敦颐在《太极图说》中描述天地之道时,所用的动静、刚柔、无极之真-二五之精、终始等成对概念,以及在《通书》中描述性命之道时所取之乾元-乾道、元亨-利贞、诚之通-诚之复等二分概念都是对阴阳对待关系的具体展开。即使人身上之形神、秀灵,成圣成贤功夫上的静虚-动直,境界层面的寂-感、静无-动有等莫不如此。这一二分结构往往内含了对待、先后、体用等关系内容。
(一)先后
《太极图说》中“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说明了阴阳之间存在一种先后关系,周敦颐对礼乐的理解就体现了这种先后关系:
礼,理也;乐,和也,阴阳理而后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各得其理然后和,故礼先而乐后。(《通书·礼乐第十三》)
“礼”的作用在于使人伦关系有条理可循,而“乐”则为人伦关系注入融洽与和谐。“条理”意味着差异。在社会伦理体系中,君臣、父子、兄弟、夫妇都以“阴阳”彰显其条理之不同,而不同人伦关系中“和”的状态又以此“条理”为前提,所以“礼先而乐后”。如果反过来是否可行呢?“礼先乐后”这则材料很明显出自《论语》的“礼之用,和为贵……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1]。虽然“礼”发生作用之后所趋向的最好的结果是“和”,但是“礼”的基础性地位,即不论事情大小都必须以“礼”作为基本准绳必须得到更多的重视。如果一味求“和”,其结果往往是价值秩序崩坏,风教陵迟。周敦颐哲学中还有很多二分概念都处于一种时间性或是逻辑性的“先后”结构中,比如诚之通-诚之复、元亨-利贞、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无思-思通、政刑、静虚-动直等等。
(二)轻重
时间性上的“先后”也许并不意味着价值上的“轻重”,比如“春秋”、“元亨-利贞”;但逻辑上的先后往往体现了价值或功夫层面上选择的倾向性,比如“礼乐”除了“先后”,也包含了价值“轻重”;“寂感”则意味着功夫上必须先求“寂然不动”,然后才可能“感而遂通”。其中最能体现二分概念之“轻重”特征的,莫如“名实”、“文道”。
实胜,善也;名胜,耻也。故君子进德修业,孳孳不息,务实胜也;德业有未着,则恐恐然畏人知,远耻也。小人则伪而已。故君子日休,小人日忧。(《通书·务实第十四》)
周敦颐认为在君子进德修业功夫上必须追求“实胜”,即实在的德行功业,而非汲汲于虚名。一方面,他将“实胜”与“名胜”分别对应于“善”与“耻”,以一个明确的价值判断将二者的大小轻重分殊出来。另一方面,在面对德业还没有彰显的时候,君子与小人的态度以及相应心理状态的差异也体现出了周敦颐在“名胜”与“实胜”上不同的价值判断。君子在“德业未著”的时候,是“恐恐然畏人知”,小人则通过伪饰来获得名声。君子因为远离了耻辱境地而安闲自然,小人却常常要承担“名不副实”所带来的忧虑与困扰。“名实”是自古以来诸家所讨论的核心问题之一,其中儒家与名家主张“以名正实”,道家则主张“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以名正实”往往是基于重建社会政治制度、价值体系的需要,所以对“实”的追求自然是儒家最重要的价值倾向。可以说,周敦颐在德业功夫层面上追求“实胜”是对传统思想价值的有力继承。
至于文道关系,我们已经耳熟能详。周敦颐认为“文辞”相对于“道德”,应该处于宾位;它为后者提供修饰,使“道德”广传流布,却不应该陷于舍“道德”而务“技艺”的流弊固陋。在文道之间,周敦颐显然更倾向于价值,而非手段与工具。在“道充身安”与“轩冕金玉”之间的对比中,他仍然坚持“道德”无疑更值得追求。一旦我们能够“见其大”,就能道德充溢,身心安泰;一旦心中满足,便能“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即摆脱贫富贵贱等物质条件、权位势力对自己快乐的限制和影响。在周敦颐看来,名实、文道等概念的二分结构无疑已经内含了轻重差别。
(三)本用
大小、轻重有时候是根据我们所期许的目标而分别出来的,二者的大小轻重在一定的目标或语境之下有其应然性,却未必有其必然性。“文”可以载“道”,但“载道”与否却并非是“文”之所以为“文”的根本标准;“道德”与“财富”之间也没有这样的必然性。但是不少二分概念不仅分先后轻重,且二者间充满了逻辑的必然性,它们往往被纳于“本用”(体用)框架之中,比如 “无思-思通”。
《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彼,诚动于此。无思而无不通为圣人,不思则不能通微,不睿则不能无不通。是则无不通生于通微,通微生于思。故思者,圣功之本,而吉凶之机也。(《通书·思第九》)
周敦颐认为“思”是学为圣人的根本功夫,也是辨识吉凶枢机的能力。只有在“思”上下功夫,我们才有可能对事物精微处有所觉解;只有察识精微,才能达于“无不通”的圣人境界。这也是周敦颐对于《尚书·洪范》篇“思曰睿,睿作圣”中“思”与“睿”,“睿”与“圣”之间的逻辑环节所做的进一步的补充。圣人之心平时处于“无思”的本然状态;一旦发用,又有“无不通”的效验结果。周敦颐以为,“无思”是“本”,“无不通”是“用”,从逻辑上来说,“无思”是“无不通”的前提。周敦颐以“无思”为“本”,“无不通”为“用”已经呈现出清晰的“体用”框架。而且“无思”必然要发为“无不通”,“无不通”也必然以“无思”为发用本体。当然,从实践层面上来说,“无不通”是由“思”上功夫积累所致。在周敦颐哲学中这样的表述并不少见, 比如“静虚动直”、“寂然不动”与“感而遂通”、“诚之通”与“诚之复”等等都是如此。
虽然周敦颐哲学体系中的概念都以“二分”形式呈现出来,且其中还有先后、轻重、体用的分殊,但这些概念仍然在一个更高、更具概括力的概念上达成统一,比如“秀灵”“形神”统一于“人”,“寂然不动”与“感而遂通”、“无思”与“无不通”统一于圣人之“心”,“静虚”“动直”统一于“无欲”,“静无”“动有”统一于“诚”等等。概念的二分结构来自于“太极动静生阴阳”,是对阴阳两仪关系的具体化。但如果没有“阳动”“阴静”,那么“太极”之体将无以呈现;同样如果没有“静虚动直”,我们便不能对圣人“无欲”心境有所体察;没有“秀灵”“形神”,人的特殊性亦不能彰显;没有“静无而动有”,“诚”的形态和作用我们将无从捉摸。所以,周敦颐在把握无法言说的对象,分析哲学问题时所采用的概念框架是“一——二”。他认为更高的“一”具有分化为“二”的内在必然性,并且通过“二”将“一”的性质、作用呈现出来。
二、“原始反终”
“始终”作为周敦颐哲学中颇具时间性特征的二分概念内在地包含了“先后”,但是“始终”却并非只用于描述具体事物的生成坏灭,也用于描述“太极”与“人极”的关系。从“太极”的角度来看,它必然要体现为阴阳、刚柔、仁义;或者说,形而上的“太极”必然要通过形而下的“阴阳动静”来彰显它的性质与作用,证明它的存在。所以在这个逻辑上,太极是“始”,人极是“终”。另外,由于宇宙演化是“一动一静,互为其根”的,所以“始终”又可以被限定于具体事物的“生成”上。
(一)从太极到人极
我们首先要确定“始终”的具体内涵与外延。虽然它只在《太极图说》中出现了一次,但却将太极-阴阳、天道、地道、人道都囊括进来:
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
这则材料中的三才之道来自《周易·说卦》: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2]
在《周易正义》中,韩康伯认为三才之道并非并列存在的,而是在“天地生成万物”的序列中逐步展开的。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阴阳者,言其气;刚柔者,言其形,变化始于气象而后成形。万物资始乎天,成形乎地,故天曰阴阳,地曰柔刚也。或有在形而言阴阳者,本其始也;在气而言柔刚者,要其终也。[3]
韩康伯以为阴阳二气变化才有刚柔之形,而且“始终”概念也被引入进来。从“形”的角度来说,阴阳(气)是“形”得以形成的开始;从“气”的角度上说,刚柔(形)则是气运动变化的终止。如果与周敦颐《太极图说》相对照,我们发现“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中的阴阳-五行(形)-形神(秀灵)的逻辑链条正与韩康伯的宇宙演化序列完全一致。有天地,然后才能有“人”,但是天地与人如何贯通呢? 孔颖达将《说卦》中的“圣人之作《易》,将以顺性命之理”这一精神强调出来:
“将以顺性命之理者”,本意将此易卦,以顺从天地生成万物性命之理也。其天地生成万物之理,须在阴阳必备,是以造化辟设之时,其立天之道有二种之气,曰成物之阴与施生之阳也。其立地之道,有二种之形,曰顺承之柔与持载之刚也。天地既立,人生其间。立人之道,有二种之性,曰爱惠之仁与断割之义也。[4]
孔颖达认为圣人作《易》,就是要将“天地生成万物性命之理”凸现出来,而这个“理”在阴阳之中具有必然性。此必然之“理”体现为具体造化时,就是阴阳二气的“生成”过程,是柔刚之形顺承持载的能力,也是爱惠之仁与断割之义。生成天地万物性命之理从何而来呢?按照孔颖达的理解,“性”来自于天地,即“天道”。《太极图说》认为人内有“五性”,而五性本于“五行”。而“五行各一其性”再向上追溯,则是“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太极”才是“性”的最终“起点”。相对于韩康伯将阴阳(气)为“始”,以刚柔(形)为“终”,周敦颐突破了从“气”到“形”的一贯链条,而与孔颖达一样将目光转向了“性”。如果将“立人之道”对应于“终”,那么“立天之道”是“始”吗?我们可以看看朱子对此的解读:
阴阳成象,天道之所以立也;刚柔成质,地道之所以立也;仁义成德,人道之所以立也。道,一而已,随事著见,故有三才之别,而于其中又有体用之分焉,其实则一太极也。
可见三才之道各有差别,但同本于“道,一而已”,都是“道”的具体实现,所以,作为“立天之道”根据的“道”(太极本体)才是“始”;经过“阴阳”(天道)与“刚柔”(地道),最后落实的“仁义”(人道)才是“终”。质诸《通书》的“诚”(天道)——“各正性命”的生成序列,这一点也可得以印证。
(二)“生”与“成”
周敦颐引三才之道后,直接又引了“原始反终”,可见这两句引文同是对《太极图说》前面所言内容的概括。“原始反终”在《周易正义》与《太极图说》中都与“知死生之说”联系在一起。这一点与上面我们以太极为“始”,三才之道为“终”是不同的。可见,周敦颐不仅在“道”的逻辑上讲“终始”,在具体事物的“生成”上也讲“始终”。“原始反终”出自《周易·系辞上》: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
韩康伯以为“《易》与天地准”是指“作《易》以准天地”[5],即以“易理”作为天地之道的根本准则。“幽明者,有形无形之象”[6]。人在天地之间,要仰观俯察才能发现事物或显或隐的道理;其中“幽”与“明”分别与“无形之象”、“有形之象”相对应。“死生者,终始之数也”[7],可见“死生”只是指具体事物的“生”与“成”。因为“易理”贯乎天地万物之道,“始终吉凶,皆悉包罗”,所以孔颖达说,要想“原穷事物之初始,反复事物之终末”就必须求诸“易理”。所谓的“易理”具体体现为“阴阳”“刚柔”“仁义”,那么“阴阳”“刚柔”“仁义”如何与“始终”相对应呢? 朱子在《太极图说解》中给出了相应的解读:
阳也,刚也,仁也,物之始也;阴也,柔也,义也,物之终也。能原其始而知所以生,能反其终而知所以死矣。此天地之间,纲纪造化,流行古今,不言之妙。圣人作易,其意盖不出此,故引之以证其说。[8]
朱子以为“阳”“刚”“仁”是事物发展的起始,“阴”“柔”“义”是事物的终止。如果能够回到“阳”“刚”“仁”,就能明白万物之所以生;能够追索到“阴”“柔”“义”,就能明白万物之所以成。“阴阳”“刚柔”“仁义”就是天地造化流行不息的内在根据,圣人作《易》也正是要将此道理凸现出来而已。这一点在《太极图说》中不能说没有证据,比如“太极”先是“动而生阳”,然后才有“静而生阴”;水、火、木、金、土等五行的生成也是“阳变阴合”的结果。当然《通书》中也有很多相通的论述,比如《诚上第一》讲到“诚”的流行变化就是以“元亨”,即“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为“始”;以“利贞”,即“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为“成”。再比如《通书·顺化第十一》的“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这可当是朱子如此理解“原始反终”最直接的文本依据了。
所以,周敦颐的“原始反终”有两个层次:其一,“太极”是万物生成性命之理的起始,仁义是“终”,这是周敦颐的天人一贯,天道具体下降为人道之思想的具体呈现[9];其二,在具体事物层面,“阳”“刚”“仁”是事物生成之“始”,“阴”“柔”“义”是事物成长之终。朱子对此的理解可谓确当!
三、中 和
“中和”普遍地附着于成对出现的二分概念,贯穿于道德、人心、政治实践之中。正是这种附着关系使中和与二分结构不可简单割裂。二分结构对于周敦颐来说是其展开分析命题的方法,而中和则是这一结构背后所趋向的基本哲学精神。求诸《太极图说》与《通说》,我们会发现随处都有周敦颐对“中和”的强调,比如他在道德层面上讲“仁义中正”,在变化气质之性时讲“自至其中”,在政治治理上讲“天下之心和”、“百姓大和”、“天地和”,即使主刑者的选择也要“中正明达”[10]。
(一)道德——仁义中正
“仁义中正”自朱子以降主要有两种理解。朱子在《太极图说解》中解释“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一条时指出,“是以其行之也中,其处之也正,其发之也仁,其裁之也义,盖一动一静,莫不有以全夫太极之道,而无所亏焉”[11]。在《通书·道第六》中也延续了“仁义中正”为“仁义礼智”的主张,其中“中,即礼;正,即智”[12]。这一说法对后世很有影响[13]。第二种观点以杨柱才教授为代表。他认为“仁义中正”之“中”与周敦颐其他文本里的“中”并无差异,“正”则是“公正”、“公明”、“正当”、“公而无私”、“明而无疑”。“中正”与“和”有着密切的关系,都是对道德行为的具体发用状态的描述[14]。要想真正确凿仁义中正的内涵,还是要回归《太极图说》的相关文本:
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
我们发现“中正仁义”与“主静”都是“人极”的重要内容,而“人极”正是“人道”的集中体现。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下文“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太极图说》)中看出端倪,而“人道”最核心的内容是“仁义”。所以,我们可以勾画出这样的概念结构(如图一):
太极 人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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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 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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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火木金土 仁义礼智信
图 1
我们可以肯定“人极”概念序列中的“仁义”正是“中正仁义”中的“仁义”,那么“中正”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呢?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把动静问题引入进来。“太极”之下的“阴阳”与“动静”相即不离,阳“变”阴“合”而产生了五行;对应于“人极”,仁义也不可能是虚悬之理,而是有其发用的内在必然性,如此“中正”便与“动静”“变合”对应起来,指向对“仁义”发用状态的描述,于是上面的概念结构可以补充为:
太极 人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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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 仁义
(动静变合) (中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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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火木金土 仁义礼智信
图 2
在“人极”概念序列中,“中正”与“主静”并不能与阴阳二气的物理性意义上的“动静”简单同约,而是指向价值的展开与内向的去欲收敛功夫。如此一来,问题的关键便在于作为人道根本价值之“仁义”与周敦颐在《通书》中所谓之“五常”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的解决必须求助于周敦颐对“圣人之道”或“道德”的关注。
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守之贵,行之利,廓之配天地。岂不易简?岂为难知?不守,不行,不廓耳!(《通书·道第六》)
这则材料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太极图说》中的“中正仁义”在这里为什么变成了“仁义中正”。如果将“中正仁义”解释为“仁义礼智”,那么次序的变化并不是太大的问题。但是如果将“中正”解释为对“仁义”的发用,就必须面对这个问题。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在“中正仁义”中,圣人是行为主体,“中正”这一状态语词被当做动词使用了,即“仁义”的展开必须符合“中正”;而“圣人之道”只是仁义自然展开之后的具体内容,“中正”只表示仁义的展开状态而已。如果求诸周敦颐的其他文本,有关“中正”与圣人之“道”关系的论述并不是孤立:
动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匪仁,匪义,匪礼,匪智,匪信,悉邪也!邪动,辱也。甚焉,害也。故君子慎动。(《通书·慎动第五》)
“正”在这则材料中就是道德行为发动的标准,“道”在“动而正”的过程中具体化为“五常”;“和”就是内在德性发用而达到的和谐状态,“德”在“用而和”的过程中具体化为“爱曰仁,宜曰义,礼曰理,通曰智,守曰信”[15];“正”与“邪”相对,“和”与“甚”相对。其中“甚”就是“过分”,是对“中”的背离。在发用层面上讲“中和”时,周敦颐更是直接将“中”训为“和”,是“天下之达道”,比如《通书·师第七》中的“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所以,我们可以大胆地说,“中正”就是“和正”,“仁义中正”就是指“仁义”的具体展开以及结果。“仁义”在周敦颐整个哲学概念体系中是最根本的概念对子之一,而“中和”或“中正”则是对仁义具体展开之后所达到的理想状态的描述。
(二)性——自至其中
周敦颐对“中和”的追求不仅在具体道德价值的展开过程中,还体现在变化“刚柔善恶”之性上。当然,对“中和”之“性”的强调仍然是建立在“刚柔”“善恶”的二分概念结构之上。
“或问曰:“曷为天下善?”曰:“师”。曰:“何谓也?”曰:“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不达。曰:“刚,善: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柔,善:为慈,为顺,为巽;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止矣。故先觉觉后觉,暗者求于明,而师道立矣。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矣。” (《通书·师第七》)
这一材料中包含了三个层次,其一,与《太极图说》中的“五性”相对,周敦颐所谓的“性”就是刚柔、善恶与“中”。但是刚柔与善恶到底是什么关系却并没有给予进一步的说明。其二,具体的善恶以“性”是根基,具体表现为刚善、刚恶、柔善、柔恶以及中节等内容。同时也说明了刚柔与善恶并非并列的“性”之特征或内涵,反而是内含了一种交错配合的关系。由于“性”作为先验的形而上者很难为语言直接描述或把握,所以“性”不能被直接赋予刚善、刚恶、柔善、柔恶的内容。周敦颐之所以说性是“刚柔善恶中”,正是从外在的“刚善刚恶”“柔善柔恶”“中节”反向追溯的结果。并以此说明“性”作为先验的形而上者已经内含了善恶倾向。其三,圣人或者“师”作为洞察了内在之“性”与外在德行的本质关联的人,其使命便是通过教化摒弃外在的恶行,同时将善具体实现出来。每个人都有刚柔之性,而刚柔之性在与外物感动的时候则有或善或恶行为的可能,所以,所谓的“自易其恶”就是在圣人设教、确立师道之下,万民能够让自己的刚柔之性更多地倾向“善”,杜绝“恶”;所谓的“自至其中”只是让“义”、“直”、“严毅”等不同的刚善,“慈”、“顺”、“巽”等不同的柔善发而中节,在不同的情境下以相应的、恰当合理的方式发动出来而已。“刚柔”、“善恶”的二分结构非常清楚,而“中和”则是在二分的基础上追求善的、合理的发用。如果说“刚善刚恶”“柔善柔恶”只是静态的价值判断,“中和”则是动态中弃恶向善,发而中节的主观努力。
(三)政——百姓大和
在道德仁义的层面上,“中和”指向“诚”“仁义”的具体发用;在刚柔之性的层面上,“中和”则是指刚善柔善如何发而中节;而在政治治理层面上,“中和”又是对完善治世的和谐状态的描述,它包含着“心和”、“百姓大和”、“天地和”等不同的具体内容。
乐者,本乎政也。政善民安,则天下之心和。故圣人作乐,以宣畅其和心,达于天地,天地之气,感而大和焉。天地和则万物顺,故神祇格,鸟兽驯。(《通书·乐中第十八》)
“政乐”有周敦颐概念体系中典型的二分结构特征,而且“政乐”之间也有轻重、先后之分,其中“乐”以好的政治治理为根本。正是在“政乐”二分结构基础上讨论“心和”、“百姓大和”、“天地和”才使“中和”具有了结构性意义。在这段材料中,虽然周敦颐只讲了“和”,但是“中”也是暗含其中的,比如在《通书·乐上第十七》就有“优柔平中,德之盛也;天下化中,治之至也”的描述,“中”也是对盛德治世和谐状态之描述。周敦颐以为,完善的政治治理之下,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就能达到“心和”状态。圣人在“心和”的基础之上作乐,将万民心中的和乐通畅于外,与天地之气联系、交感在一起,进一步达到“天地和”的状态。一旦天地处于和谐状态,万物就自然顺从天地造化了,而后神祇降临,鸟兽归顺。“心和”就是指人心之内、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状态;“感而大和”、“天地和”则是天地之间的和谐,而“天地和”是以“心和”为前提的,我们可以在这样的描述中看到“天人感应”的旧痕迹。当然如果回到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我们发现“心和”之所以能够影响“天地和”很可能与人和万物在“无极之真”、“二气五行”上的同质贯通有关。
周敦颐所使用的“中和”似乎在具体含义上并非整齐划一,边界井然,但是其对贯穿于仁义展开、“自至其中”的发用、政治治理效果之中的“已发状态”的强调却是一致的。这也正是朱子在《通书解》中所指出的“以和为中,与《中庸》不合”[16]的问题。《通书》与《中庸》的继承关系毋庸置疑,但是周敦颐很明显地吸收改造《中庸》之“中和”,扭转了“未发之中”的面向,而单纯指向“已发”[17]。
四、结 语
在周敦颐哲学中,成对概念所呈现出的“二分”结构是对“太极动静生阴阳”之后的“两仪立焉”的抽象与总结。这种二分结构并非简单的A-B或A-非A 的逻辑模型,也内含了各种阴阳关系,比如大小、轻重、先后、始终、本末的差别,其中“礼乐”便是对先后关系的说明,而“名实”“文道”则是价值上的轻重本末关系的例证。阴阳关系有时候也呈现出一种体用(本用)结构,这种结构常被周敦颐用于人心灵状态的描述。而这种心灵状态又与为学者修养成德的具体功夫关系在一起,“无思”与“思通”,“寂然不动”与“感而遂通”都体现了这种体用结构。二分结构所概括的阴阳关系的确包含了丰富的内容,但其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哲学精神便是“始终”,这一对概念不仅涉及到形而上层面的太极与人极之关系,也是指形而下层面的万事万物的生成与毁灭。“中和”没有礼-乐、名-实等概念所具有的二分结构,不能简单对应于阴与阳,但它却普遍地附着于成对出现的概念。正是这种附着关系使中和与二分结构的关联不可简单切断。如果说二分结构对于周敦颐来说是其展开与分析命题的方法,那么“中和”便是这一结构背后所趋向的基本哲学精神。所以,中和普遍贯穿于道德、人心、政治实践之中,比如周敦颐在道德层面上讲“仁义中正”,在变化气质之性时讲“自至其中”,在政治治理上追求“天下之心和”、“百姓大和”、“天地和”,即使主刑者的选择也要“中正明达”。
注释:
[2] [魏]王弼、[晋] 韩康伯注,[唐]孔颖达疏:《周易注疏》,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第409页。
[4] [魏]王弼、[晋] 韩康伯注,[唐]孔颖达疏:前引文献,第409-410页。
[5] [魏]王弼、[晋] 韩康伯注,[唐]孔颖达疏:前引文献,第345页。
[8] [宋]朱熹:《太极图说解》,[宋]周敦颐:《周敦颐集》,中华书局,2009年,第8页。
[9] 杨柱才教授也认为“‘知死生之说’是‘原始反终’的题中之义,即通晓天道、地道、人道本来一贯,‘太极-诚’和人极亦是统一的,‘人极’是宇宙论的‘太极-诚’在意义世界的表现,是为人生社会确立道德行为的价值准则和依据。”但是杨柱才教授并未提及在经验世界里的具体事物的“始终”“生成”这一层次。参见杨柱才:《道学宗主》,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67页。
[10] 周敦颐哲学更强调中和的同一性,这与朱熹注解《中庸》时所持的理解并不相同。在注解《通书》的时候,朱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后面论述中会有所展开与澄清。
[11] [宋] 朱熹:《太极图说解》,前引文献,第7页。
[12] [宋] 朱熹:《通书解》,前引文献,第19页。朱子之所以将“中正仁义”理解为“仁义礼智”既有义理层面的原因,也有迎合《太极图》的主观意图。朱子指出周敦颐之所以不用“礼智”而用中正,是因为“礼智说得犹宽,中正则切而实矣”,“中是礼之得宜处,正是智之正当处”,“中者礼之极,正者智之体”(《朱子语类》九十四卷)。另外,朱子以为将“中正”解释为“礼智”之后,“五常”就可以顺利地与“五行”建立起对应的关系。这也带来了两个问题:其一,如果“中正仁义”解释为“仁义礼智”是为了凑合《太极图》,那么“主静”则与“土”联系在一起,而索之《通书》,“主静”“无欲”都与寂然不动的“诚”有关系,而“诚”与“五常”并不在同一个结构层次上;其二,朱子非常敏锐的将“仁义中正”与“主静”说纳入动-静结构中。作为与“主静”相对的“仁义中正”,如果被解释为“仁义礼智”,那么其中“动”的因素该如何呈现呢?
[13] 梁绍辉:《周敦颐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09-210页。
[15] [宋]周敦颐:《通书》,《周敦颐集》,中华书局,2009年,第16页。
[16] [宋] 朱熹:《通书解》,前引文献,第20页。
[17] 周敦颐并非简单舍弃了“未发之中”,毕竟他对“诚”的“静无”、“寂然不动”状态强调已经暗合于“未发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