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明清
性情·风气·识裁:章学诚论朱陆异同
发表时间:2023-02-04 22:53:38    作者:何俊,吴洁    来源:《湖南大学学报》2023年第1期
性情·风气·识裁:章学诚论朱陆异同
何俊,吴洁

[摘要]朱陆异同是理学史上一大公案,与前贤不同,章学诚认为,朱陆异同根源于“沉潜”与“高明”两种性情之差异,而朱陆后学陷入争讼,乃是囿于“循环衰盛,互为其端”的风习而不自知,只有拥有证之于事与理的“独断于一心”的识裁能力,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朱陆之争。章学诚的朱陆异同论超越了宋明理学的论学藩篱,以性情、风气、识裁的观念,打开了朱陆异同的智识主义论域。
[关键词]章学诚;朱熹;陆九渊;性情;风气;识裁
 
 
   朱陆异同是理学史上绵延八百年之久的一大公案。清儒章学诚对此公案有一经典评论:“宋儒有朱、陆,千古不可合之同异,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也。”[1]262此一评论常为后来研究者所重视,但是章学诚论朱陆异同的思想内涵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阐发。[2-4]因此,下文拟从性情、风气、识裁三个方面详述章学诚的朱陆异同论。
 
一、性情:“高明”与“沉潜”两种类型
   钱穆曾指出,“从学术史观点来讲学术”[2]253是章学诚治学的一大特点。基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1]945的历史考察,章学诚能从问题本质上指出学术纷争的症结所在。在他看来,宋元以来,学者们讨论朱陆异同不外乎两种态度:一是“末流无识,争相诟詈”,二是“勉为解纷,调停两可”。[1]262前者严分朱陆异同,导致门户之争的不断升级;后者主张“和会朱陆”,但是却掩盖了问题的真相。简言之,两派都不了解朱陆所以同异之关键,刻意“存异”或者勉强“求同”,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朱陆异同的问题。因此,章学诚认为他们“皆多事也”,徒增纷扰而无济于事。
   章学诚强调朱陆是“千古不可无之同异”,“千古不可无”的依据在于性情。在章学诚看来,人们从事何种类型的学问研究,本质上是由各自的先天性情所决定的。《文史通义·博约中》云:
   夫学有天性焉,读书服古之中,有入识最初,而终身不可变易者是也。学又有至情焉,读书服古之中,有欣慨会心,而忽焉不知歌泣何从者是也。[1]161-162
   人们在读书受教的过程中,既有入门之初便已确定而终身不可改变的东西,即“天性”;又有突然有所感触而不自觉歌泣的情况,即“至情”。“天性”是由个人主观气质所决定,“至情”则受外在环境影响而感发,但它们都是为学过程中必然产生且不能被改变的因素。章学诚将两者合称之为“性情”,并强调这是人所特有的“美质”。对此,余英时认为这是对现代心理学上所谓“认同感”(sense of identity)的一种描述。[3]78“性情”作为一种心理“认同感”,学者应当予以充分的重视。
   其实,就思想渊源而言,章学诚并不否认他的性情论“殆即王氏良知之遗意也”[1]165。不过,与阳明学所揭示的“良知”作为道德主体不同,章学诚所讲述的“性情”强调的是认知主体,即他是在认识论的视域来讲性情对于学问取径的先决性。从知性的角度观察,章学诚认为人的性情主要分为“高明”和“沉潜”两种类型。《文史通义·博约下》云:
   高明者由大略而切求,沉潜者循度数而徐达。资之近而力能勉者,人人所有,则人人可自得也,岂可执定格以相强欤?[1]165
   山口久和指出,章学诚所说的“高明”与“沉潜”出自《尚书·洪范》的“沉潜刚克,高明柔克”,其含义借鉴了《论语》中“狷者”和“狂者”两种人格类型,并强调“高明”表现为综合的主体知性,“沉潜”表现为分析的客观知性。[4]184-185“高明者”能够直接洞达事物的本质,“沉潜者”则有赖于循序渐进的积累。从实践经验来看,“高明”和“沉潜”也接近顿悟和渐修两种不同的为学路径,学者应当根据自己气质之所近去择善而从。
   事实上,《洪范》和《论语》都是讲三种德行,“刚克”“柔克”之上是“正直”,“狂者”“狷者”之上是“中行”。那么,章学诚为什么不讲“正直”“中行”的最高德行呢?章氏有言:“不特中行不可希冀,即求狂狷之诚然,何可得耶?孟子之论知言,以为生心发政,害于其事。吾盖于撰述诸家,深求其故矣。”[1]416换言之,他认为在官师分职、治教分途的时代,在现实世界中,我们能见到的性情类型只有“高明”和“沉潜”两种。《文史通义·答客问中》云:
   由汉氏以来,学者以其所得,托之撰述以自表见者,盖不少矣。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譬犹日昼而月夜,暑夏而寒冬,以之推代而成岁功,则有相需之益;以之自封而立畛域,则有两伤之弊。[1]477
   两汉以来的撰述传统主要表现为“独断之学”与“考索之功”两种形式。它们本质上属于“高明”与“沉潜”两种不同性情的具体表现。章学诚强调,“高明”与“沉潜”如同昼夜寒暑一般交替而生,它们并非彼此孤立存在的事物。如果将这两种性情相互循环而更替成一年之时序,那么就会带来两相需求之益处;如果将这两种性情各自对立并且严格划分界限,便会造成两败俱伤之弊病。简言之,“高明”与“沉潜”在人类完整的知识路径与表征上都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
那么,章学诚发明“高明”与“沉潜”两种性情的依据是什么?依据就是他的治学经验。他在《家书三》中说道:
   吾读古人文字,高明有余,沉潜不足,故于训诂考质,多所忽略,而神解精识,乃能窥及前人所未到处。初亦见祖父评点古人诗文,授读学徒,多辟村塾传本胶执训诂,不究古人立言宗旨。犹记二十岁时,购得吴注《庾开府集》,有“春水望桃花”句,吴注引《月令章句》云:“三月桃花水下。”祖父抹去其注,而评于下曰:“望桃花于春水之中,神思何其绵邈!”吾彼时便觉有会,回视吴注,意味索然矣。自后观书,遂能别出意见,不为训诂牢笼,虽时有卤莽之弊,而古人大体,乃实有所窥。[5]92
   章学诚以庾信《对酒歌》“春水望桃花”一句的诠释为例,指出清人吴兆宜的注解只是根据《月令章句》交代了此诗创作的时节背景,其父亲①的评论则能揭示出此诗追求的审美意境。受其父亲指点后,章学诚乃发现自己的治学特点是“高明有余,沉潜不足”,即长于义理发挥而短于训诂考证。但他认为“高明”的性情虽有不求甚解的缺失,但却能够窥见古人学问之大体,并不完全逊色于“沉潜”的性情。由此,章学诚便将“沉潜”“高明”由个人性情联系到“博”“约”两种不同的治学方式。②
   朱熹和陆九渊“道问学”与“尊德性”的差异,体现的正是“沉潜”和“高明”这两种不同的性情。《文史通义·朱陆》言:“高明沉潜之殊致,譬则寒暑昼夜,知其意者,交相为功,不知其意,交相为厉也。”[1]262章学诚指出,对于朱陆异同的理解,明了其源于学问性情之差异,可以做到“交相为功”;不明了其源于学问性情之差异,故而只能“交相为厉”。“荀子曰:‘辨生于末学。’朱、陆本不同,又况后学之哓哓乎?”[1]262朱陆后学的问题在于未能厘清朱陆学术的差异根源于性情之不同,故只会陷入门户之争的窠臼。同样,调停朱陆纷争的学者也没有意识到“高明”与“沉潜”之殊致,不能理解朱陆异同的存在是思想史上的必然结果。
   相较于以往的学者,章学诚从“高明”与“沉潜”的角度分析朱陆异同,更能看出这一问题的实质所在。基于智识主义(intellectualism)的立场,章学诚揭示了这一现象存在之客观依据,即“天性”与“至情”是人天生具有且不可改变的。正如余英时所言:“在这个新的解释之下,朱、陆异同的旧有的道德内涵,无形中已被挖空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新的知识内涵。”[3]81故此,从“高明”“沉潜”的性情角度审视朱陆之学,明了其为“千古不可无之同异”,是章学诚破解朱陆异同的第一步。
 
二、风气:“循环衰盛,互为其端”
   基于性情的殊致来分判朱陆之学,本可以从源头处化解朱陆异同。但朱陆异同之所以会成为“千古不可合之同异”,是因为后人囿于风气所趋而导致的门户纷争。章学诚说:“自来门户干戈,是非水火,非必本质如是,皆随声附和者之求加不已,而激至于反也。……天下事凡风气所趋,虽善必有其弊。”[5]62学术差异是客观存在的,但它并不必然导致门户纷争。之所以会造成这种结果,很大程度上是末学受风气影响,各倚门户,由此产生相互激荡的论学纷争。章学诚在《与族孙汝楠论学书》中批评此种风气道:
   学问之途,有流有别。尚考证者薄词章;索义理者略征实。随其性之所近,而各标独得。则服、郑训诂,韩、欧文章,程、朱语录,固已角犄鼎峙,而不能相下。必欲各分门户,交相讥议,则义理入于虚无,考证徒为糟粕,文章只为玩物,汉、唐以来,楚失齐得,至今嚣嚣,有未易临决者。惟自通人论之则不然,考证即以实此义理,而文章乃所以达之之具。[5]224
   由于学者性情的先天差异,学问的流别自然会有不同。如果一定要强分门户、互相攻讦的话,那么义理、考证、词章都有各种偏失。唯有以“通人”的眼光去观察,才能将义理、考证、词章合归于道。朱陆后学之所以会陷入门户之争,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囿于风气之偏。章学诚说:“三代以还,官师政教不能合而为一,学业不得不随一时盛衰而为风气。”[5]84由此便导致了义理、考证、词章等各种学术风尚的交替演变。在《与朱沧湄中翰论学书》中,章学诚对风气进行了系统论述。他说:
   历观古今学术,循环衰盛,互为其端;以一时风尚言之,有所近者,必有所偏,亦其势也。学者祈向囿于时之所趋,莫不殚精竭智,攻索不遗余力,自以所得远过前人,圣人复生,不可易矣。及其风衰习变,后人又以时之所尚,追议前人,未尝不如前人之视古昔。汉、唐、宋、明以讫昭代,作者递相祖述,亦递相訾议,终身遁于其中,而不自知其守器而忘道,岂有当哉![5]84
   “循环衰盛,互为其端”是古往今来学术风气的基本特征。遗憾的是,学者们并不明白学术风气是偏而不全、时势所趋的一种短暂现象;反而陷入其中,相互攻讦,如此不断地循环往复。在章学诚看来,这种“守器而忘道”的状态对学者来说是一种可悲的学术境地。与章学诚有类似观点的还有清代学者凌廷堪。钱穆就曾指出,凌廷堪《与胡敬仲书》一文,“论风尚流变,极似同时章实斋”[6]553。但凌廷堪虽也揭示“学术之在天下也,阅数百年而必变”[7]194的现象,但并未深入探究背后的缘由。章学诚却循此风气为端,进一步探求其缘由,他在《文史通义·天喻》中说:
   汉学宋学之交讥,训诂辞章之互诋,德性学问之纷争,是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1]310
   所谓“其所以然”的根本原因,在章学诚看来,乃是学者们为学之心术未醇,即“有争心”。他说:“凡受成形者,不能无殊致也。凡禀血气者,不能无争心也。有殊致,则入主出奴,党同伐异之弊出矣。有争心,则挟恐见破,嫉忌诋毁之端开矣。”[1]367受血气形躯的肉体存在影响,学者们在论学过程中难免存有争胜之心,由此便会导致“好名之习,渐为门户,而争胜之心,流为忮险”[5]642。为了克服这一学风流弊,章学诚主“为学之要,先戒名心;为学之方,求端于道”[5]85,即回归于道之本真状态,才能不被盛衰往复的学风所裹挟。
   基于风气论的诊断,章学诚认为“千古不可合之同异”的朱陆门户之争,实质上就是风气循环往复的一种表现。《文史通义·习固》言:“尊周、孔而斥异端,正程、朱而偏陆、王,吾不谓其不然也;习固然而言之易者,吾知其非真知也。”[1]260朱陆后学关于朱陆异同的价值评判,并非出自内在的真知灼见,而是源于外在的习气固执。就他们本人的学问造诣来看,“谓朱子偏于道问学,故为陆氏之学者,攻朱氏之近于支离;谓陆氏之偏于尊德性,故为朱氏之学者,攻陆氏之流于虚无;各以所畸重者,争其门户,是亦人情之常也。”[1]262朱陆后学以“道问学”与“尊德性”分判朱陆异同,其实只不过是各倚门户的风气偏好罢了。章学诚进一步质疑道:
   但门户既分,则欲攻朱者,必窃陆、王之形似;欲攻陆、王,必窃朱子之形似。朱之形似必繁密,陆、王形似必空灵,一定之理也。而自来门户之交攻,俱是专己守残,束书不观,而高谈性天之流也。则自命陆、王以攻朱者,固伪陆、王;即自命朱氏以攻陆、王者,亦伪陆、王,不得号为伪朱也。[1]262-263
   章学诚发现,攻击朱子的学者,在思想上并不具备陆王之“空灵”;排诋陆王的学者,在学问上也不具备朱子之“繁密”。这些热衷于门户之争的末流共同特点皆是束书不观、空谈性命,即本质上都属于“伪陆、王”。章学诚在《丙辰札记》中曾写道:“程、朱之学,乃为人之命脉也,陆、王非不甚伟,然高明易启流弊。若谓陆、王品逊程、朱,则又门户之见矣。”[5]393虽然他本人倾向于“高明”独断之学,但他同时也认为这种为学方式容易产生流弊。由此可见,他之所以把朱陆末流都归结为“伪陆、王”是出于对风气流弊的深切体察。
   章学诚的这一总结,具有浓厚的知识论倾向。在他看来,“陆、王之攻朱,足以相成而不足以相病”[1]263,究其原因乃是“盖性命、事功、学问、文章,合而为一,朱子之学也。求一贯于多学而识,而约礼于博文,是本末之兼该也”[1]263。以智识主义为导向的朱子学兼该本末,没有陆王之学高谈心性的空疏流弊。故此,章学诚强调:“同一门户,而陆、王有伪,朱无伪者,空言易,而实学难也。黄、蔡、真、魏,皆承朱子而务为实学,则自无暇及于门户异同之见,亦自不致随于消长盛衰之风气也。是则朱子之流别,优于陆、王也。”[1]263真正的朱子学者以实学为依归,不喜空言立事,自然无暇于朱陆异同的纷争,也就不会随着风气盛衰而消长。
   要而言之,朱陆异同之所以会成为一大学术公案,直接原因是后人囿于风气所趋而导致的门户纷争。朱陆后学受争胜之心的影响,并不理解朱陆异同本质上源于“高明”与“沉潜”两种性情之殊致,反而不断党同伐异,相互攻讦,由此掩盖了朱陆问题的真相。章学诚感叹说:“盖既曰风气,无论所主是非,皆已演成流习,而谐众以为低昂,不复有性情之自得矣。”[5]62可见,洞悉“循环衰盛,互为其端”的风气,知道其为“千古不可合之同异”,是章学诚破解朱陆异同的第二步。
 
三、识裁:“独断于一心”
   “性情”和“风气”是导致朱陆异同产生及后人纷争聚讼的两个根本因素。章学诚认为,要真正摆脱此二者的束缚和限制,则有赖于每个人所特有的分析鉴别的“识裁”能力。章学诚指出,“风气所趋,偏而不备,而天质之良,亦曲而不全。”[5]85时代风气和个人天质是我们所不能改变的现状。但他同时强调,“然必欲求天质之良,而深戒以趋风气者,固谓良知良能,其道易入。”[5]85这里所提到的“良知良能”便是具有“独断于一心”的“识裁”能力。他在《文史通义·说林》中系统说道:
   学问文章,聪明才辨,不足以持世,所以持世者,存乎识也。所贵乎识者,非特能持风尚之偏而已也,知其所偏之中,亦有不得而废者焉。非特能用独擅之长而已也,知己所擅之长,亦有不足以该者焉。不得而废者,严于去伪,而慎于治偏,则可以无弊矣。不足以该者,阙所不知,而善推能者;无有其人,则自明所短,而悬以待之,亦可以无欺于世矣。夫道公而我独私之,不仁也。风尚所趋,循环往复,不可力胜,乃我不能持道之平,亦入循环往复之中,而思以力胜,不智也。不仁不智,不足以言学也。不足言学,而嚣嚣言学者乃纷纷也。[1]355-356
   在章学诚看来,仅凭借学问文章或聪明才智,并不能够匡正当世的学术风气。只有发挥每个人所特有的“识裁”能力,即树立去伪存真、治偏求全的为学态度,才能准确诊断时代风气和培育个人性情。当我们具备这种为学主体性的自觉之后,便可以真正做到“升沉荣辱,审乎定命,则风尚有所不必徇也;天生五材,各有所利,则本质有所不可诬也”[5]696。也就是说,“识裁”能力既是克服时代风气的必要手段,也是挺立个人性情的内在条件。因此,是否具有“识裁”能力便直接影响到学问境界之高下。“识裁”的能力从何而来?章学诚在《文史通义·答客问上》中曰:
   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1]470
   章学诚指出,自孔子作《春秋》以降,中国史学的宗旨就在于发明笔削之义。这不是仅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记述历史事实而已;而是为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探究历史意义所在。因此,治史者必须要拥有“独断于一心”的“识裁”能力,超越绳墨类例的经验束缚,探求天人之际的根本真谛,否则“史无别识心裁,便如文案孔目”[1]775。不过,这种“识裁”能力并非轻易便能获得。《文史通义·申郑》言:
   孔子作《春秋》,盖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孔子自谓有取乎尔。夫事即后世考据家之所尚也,文即后世词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则史家著述之道,岂可不求义意所归乎?自迁、固而后,史家既无别识心裁,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惟郑樵稍有志乎求义,而缀学之徒,嚣然起而争之。然则充其所论,即一切科举之文词,胥吏之簿籍,其明白无疵,确实有据,转觉贤于迁、固远矣。[1]464
   虽然《春秋》包含“事”“文”“义”三个面向,但孔子最重视的是具有载道性质的“义”。因为“事”和“文”只是“义”的形式载体,“义”才是“事”和“文”的价值目标。章学诚强调:“载笔之士,有志《春秋》之业,固将惟义之求,其事与文,所以籍为存义之资也。”[1]171但遗憾的是,自从司马迁、班固以来,史学家缺乏“识裁”能力,只是追求“其事其文”。只有千余年之后的郑樵才有志于寻求“义意”,且他的见解甚至远在司马迁和班固之上。③而孔子作《春秋》所重视之“义”,也即是章学诚一再强调的“独断于一心”的“识裁”能力[3]258-259,显然是用来衡量古今学术的重要价值尺度。
   基于“识裁”能力重要性的认识,章学诚对于朱陆异同有着更深刻的理解。他在《文史通义·朱陆》中说:“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治学分而师儒尊知以行闻,自非夫子,其势不能不分也。”[1]262由性情差异所导致的学术分途,在孔子弟子那里就已偏而不全。朱陆后学的悲哀在于他们并不知道这一问题的本质。“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动心者,不求义之所安,此千古墨守之权舆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能充之以义理,而又不受人之善,此墨守之似告子也。然而藉人之是非以为是非,不如告子之自得矣。”[1]263-264在章学诚看来,朱陆后学对于朱陆异同的讨论,缺乏了然领会于心的真知。他们以朱陆之是非为是非,在见识上远不如告子的自得之学。
   当然,所谓“独断于一心”,绝非主观的自我呈现,而是必须基于事与理的。④章学诚认为,如果明白古人“即事言理”的观念,就不会有朱陆异同的是非争论。他说:“天人性命之理,经传备矣。经传非一人之言,而宗旨未尝不一者,其理著于事物,而不托于空言也。”[1]262脱离具体的事物凭借空言来论是非乃宋儒讲学之流弊,而这正是导致争论朱陆异同的根源。章学诚在《<四书释理>序》中更详论道:
   宋儒专门说理,天人性命,理气精微,辨别渺茫,推求铢黍,能发前人所未发矣。然离经而各自为书,至于异同之争,门户之别,后生末学,各守一典,而不能相通,于是流弊滋多,而六经简明易直,古人因事寓理之旨,不可得而知矣。[5]206
   三代以来的“因事寓理”的传统,在宋儒那里有所脱落,离开经典去言说义理的讲学方式,必然导致门户异同的纷争。职是,章学诚强调朱陆后学“究其所以纷纶,则惟腾空言而不切于人事耳。知史学之本于《春秋》,知《春秋》之将以经世,则知性命无可空言,而讲学者必有事事,不特无门户可持,亦且无以持门户矣”[1]524。如果学者本着《春秋》经世的理念,言之有物,不尚空言,那么各种是非争执也就必然不存在了。
   综上所述,在如何破解朱陆异同的问题上,章学诚指出由于“性情”和“风气”是不可改变的现状,学者要具备去伪存真、治偏求全的“识裁”能力。只有为学的主体性真正得以确立,才能发挥个人性情而不被外在风气所影响,由此从智识主义的视野超越朱陆异同的论学分歧。钱穆总结章学诚的论学渊源曰:“夫必既贵专门,又尚通识,先本性情,归极大道,而后风气循环,乃有以默持其运于不弊。”[6]449可见,发挥“独断于一心”的识裁能力,了解朱陆异同的本质问题所在,是章学诚破解朱陆异同的第三步。
 
四、结 语
   “朱陆异同,干戈门户,千古桎梏之府,亦千古荆棘之林也。”[1]524在章学诚看来,朱陆异同之所以长期没有妥善解决,是因为学者们对朱陆问题的缘由与本质缺乏深入理解。章学诚认为,朱陆异同源于“沉潜”与“高明”两种殊致的性情差异,从而导致了“道问学”与“尊德性”的两种路径。就朱陆本人的精神特质而言,这是“千古不可无之同异”;而朱陆后学则是陷入“循环衰盛,互为其端”的风气中讨论这一问题,对立抑或会通的做法都是徒劳之举。只有拥有证之于事与理的“独断于一心”的识裁能力,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一历史公案。
   应当指出,章学诚的朱陆异同论,是清代浙东学派内部的一种转折性观点。在明末清初以来的各种学案体著作中,总结朱陆异同是书写理学史的一项重要工作。[8]就浙东学术传统而言,以王阳明的《朱子晚年定论》为依据,调和朱陆异同是其基本立场。黄宗羲在《象山学案》中,沿袭王阳明“早异晚同”的观点,刻意缩小朱陆学问性格的差异:
   先生之尊德性,何尝不加功于学古笃行;紫阳之道问学,何尝不致力于反身修德,特以示学者之入门各有先后,曰:“此其所以异耳。”然至晚年,二先生亦俱自悔其偏重。……二先生同植纲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即使意见终于不合,亦不过仁者见仁,知者见知,所谓“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原无有背于圣人,矧夫晚年又志同道合乎![9]2113-2115
   而全祖望也以朱子“去短集长”之说为据,希冀消弭朱陆异同的价值纷争。他在《淳熙四先生祠堂碑文》中有言:
   予尝观朱子之学出于龟山,其教人以穷理为始事,积集义理,久当自然有得,至其以所闻所知,必能见诸施行,乃不为玩物丧志,是即陆子践履之说也。陆子之学近于上蔡,教人以发明本心为始事,此心有主,然后可以应天地万物之变,至其戒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是即朱子讲明之说也。斯盖其从入之途,各有所重,至于圣学之全,则未尝得其一而遗其一也。[10]1003
   黄、全“勉为解纷,调停两可”之说,在章学诚这里有一本质的转变。尽管他点出浙东学术的宗旨是“宗陆而不悖朱”,但他认为浙东学术的根本精神是“言性命必究于史”,这一精神更贴近于“即器明道”。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原道下》指出,汉唐儒学的弊病在于“溺于器而不知道”,而宋儒的问题则是“舍器而言道”,他们都不明白孔子所讲的“性与天道”,是“必取征于事物,而非徒托空言,以为明道也”。[1]140可以说,章学诚是站在一个贯通的学术史的立场上来谈朱陆异同。故此,他在《文史通义·浙东学术》一再批评朱陆后学“不事所事,而但空言德性,空言问学,则黄茅白苇,极面目雷同,不得不殊门户,以为自见地耳。故惟陋儒则争门户也”[1]524。虽然章学诚晚年追认自己是陆王后学,但他实质上已超越了理学之藩篱。其论朱陆异同并不是从本体论的视角,就心、性、理、气等命题展开讨论;而是从知识论的立场,探究性情、风气、识裁三者在这一问题中的地位与价值。这无疑具有浓厚的智识主义特征,也是他在朱陆异同论上所以超迈前人的关键原因。
 
注释:
①钱穆认为引文中“祖父”应指章学诚父亲,本文采纳他的观点。详见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451页。
②山口久和指出,章学诚《浙东学术》篇中所断言的著名命题“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实际上是高明与沉潜这两种知识活动类型的个体表现。见山口久和:《章学诚的知识论——以考证学批判为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91页。
③章学诚曾评价说:“若郑氏《通志》,卓识名理,独见别裁,古人不能任其先声,后代不能出其规范;虽事实无殊旧录,而辨名正物,诸子之意,寓于史裁,终为不朽之业矣。”见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76页。
④“裁定以心”在啖助新《春秋》学有明确指意,其依据一在安社稷,二在从众心愿,由此二者又互为表里。见何俊:《历史表象的背后——啖助新<春秋>学的意识指向及其张力》,《哲学研究》,2020(1):57-65。

 
参考文献:
[1]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M].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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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钱穆先生全集.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7]凌廷堪.凌廷堪全集:三[M].纪健生,校点.合肥:黄山书社,2009.
[8]陈祖武.中国学案史[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8.
[9]黄宗羲.宋元学案[M]//黄宗羲全集:第8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
[10]全祖望.全祖望集汇校集注[M].朱铸禹,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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