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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佛入儒:熊十力量论思想的三期发展及其评价
发表时间:2023-07-04 13:59:27    作者:颜峻    来源:

出佛入儒:熊十力量论思想的三期发展及其评价


颜峻


摘要:量论是熊十力思想拼图中重要且零散的一部分,从牟宗三到当代学者都做过补充、完善的努力。但实际上熊十力的量论存在前后不同的阶段,并不能笼统地把各个时期的量论思想互相填充。熊十力的量论发展大体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以《新唯识论》为代表,依于佛学量论而自出机杼;第二时期以《原儒》为代表,彻底跳出了佛学量论的思维框架,创发出儒家量论的基本理路;第三时期以《明心篇》为代表,建立起知识—道德圆融不二的认识论—工夫论体系。熊十力量论体系虽不完善,但后人也难以真正为它补全。

关键词:熊十力 ;量论 ;明心篇 ;唯识学


 

中国现代学术中哲学议题的核心,在于“尝试建构一不与科学研究之结果明显不符之‘宇宙构成论’,并同时为‘价值’(value)观之建构,寻求一可依赖之‘认识论’基础”。[1]熊十力毕生探索着应该如何建构中国特色的新认识论(量论)体系,即在自觉处理这一问题。熊十力构想中的《新唯识论》体系分境论和量论两部分,境论早年即已完成,但是量论终其一生都没有作出。因为量论本身的重要性和未作出的缺憾,引发了后人极高的探索热情,从牟宗三到当代学者,都有为之补完的尝试。当代学者一种常见的补完做法,是把《新唯识论》的量论思想填充进《原儒》所立的《量论》框架,特别是把脱胎于唯识学的感识缘境等理论填充进“辨物正辞”的部分。实际上,熊十力量论思想每个时期都有较大改变,这种做法忽视了熊十力的量论思想不同时期的差异性,故此并不能笼统的把各个时期的量论思想互相填充。

熊十力的量论构想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的代表著作是《新唯识论》,构想大多脱胎自佛学量论,而有创新性的化约和改造。第二个阶段的代表是《原儒》,量论有了较为严整的框架和提要,基本去除了佛学理论,儒家底色更为纯粹。第三阶段是《明心篇》,通过改造阳明良知学说,构建“两端说”,建立知识—道德圆融不二的认识—工夫论体系。

熊十力的量论思想与佛学量论有着密切的关联,故须与佛学量论做出对比,他的创发之处才能更清晰。在印度哲学中,所谓量(pramāṇa),词根√mā表测量义,pra—ma指确定的知识,后缀ana表手段,量论(pramāṇyavāda)也就是讨论有效认识手段的学问。印度哲学中对量有多种不同的分类,到了陈那(Dignāga,480—540)统摄为现比二量,现量(pratyakṣa)是没有概念构造的直接认识,比量(anumāna)是逻辑推理。 [2]有种常见的说法是把印—藏的知识论学说称为量论,汉传佛教的逻辑论理称为因明(hetuvidyā),如果追溯到《瑜伽师地论》,其中的逻辑学说兼容着知识论与辩论术两个思想方向,所谓量论、因明,都是逻辑学和知识论的复合体。 [3]如汤铭钧所论: “印—藏量论传统择取了知识论的进路,以推论( “为自比量”)为核心组织各项学说。东亚世界的因明传统择取了辩论术的进路,以论证( “能立”)为核心组织各项学说。” [4]量论和因明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内容一致,只是侧重点不同。

对照来看,熊十力用旧瓶装了新酒,只是取了量论的名字,以区别于西方哲学的知识论,改变了佛学量论的实质内容。他对论辩术不感兴趣,对外在知识的探索一开始也只是放到第二义,其量论构想既不同于印藏的量论传统,也不同于汉传的因明传统,基本上去除了逻辑学的内容,将佛学的认识论加以儒家化的改造,结合其自身的体悟与思辨,形成了一套独具特色的理论。


一、探索期:依于佛学量论而自出机杼

熊十力在研习唯识学、因明学后有了第一阶段的量论构想,此时的量论就已经不同于佛学量论了,主要相关著作是《唯识学概论》和《新唯识论》。《唯识学概论》1923年本中只是提到了量论的名字,量论“犹云认识论。以其名从东译,又本自哲学家,此不合用,故创立新名。”[5]熊十力之所以用了量论,是为了区别于日本学者译自西方哲学的“认识论”,所以取了佛教的词汇,以《境论》为“所知”,《量论》为“知”。在1926年本《唯识学概论》、1930年本《唯识论》中,熊氏没有采用佛学量论现比二量分类的传统,而是把量论分为分别与正智两个部分。[6]分别与正智二名来自《瑜伽师地论》,是唯识学传统的“五法”(相、名、分别、正智、真如)之二,分别是能认识的作用,指心王心所,正智包括“唯出世间正智”和“世间出世间正智”,即根本智和后得智,根本智指的是见道位根本无分别智亲证真如,后得智是见道后由根本智所生的能了达一切差别境相的智慧。[7]但熊氏的定义已有改造,分别特指一般所说的理智,正智则是“证体之智”,指证悟本体的智慧。[8]

此后的《新唯识论》文言本中依然把《量论》列在部乙,1944年《新唯识论》语体本才把《量论》的规划放在《新唯识论》之外,《新唯识论》中也就不再用《境论》的名字。《新唯识论》的量论思想获得了学界最多的关注,相关研究颇丰。其中最重要的一对概念是性智与量智,性智是对于本体的觉悟,有时又称为本心,“即是真的自己底觉悟”,真的自己就是本体,“此认识离能所、内外、同异等相,而实昭昭明明,内自识故,故假说言自己认识自己。”性智和《唯识学概论》的正智都是证体之智,没有继续用正智一词的原因是唯识宗认为正智是能证,真如是所证,熊氏反对这样的能所对立,故新创性智一词,它即体即用,既是所证,也是能证。[9]量智则是对于现实世界的认识,“思量和推度,或明辨事物之理则,及于所行所历,简择得失等等的作用”,也就是一般说的理智。量智认识世界要通过范畴系统,包括时间空间、有无、数量、同异和因果,对本体的认识则通过假名施设的数量、同异、有无三个范畴。量智有阶段性的差异,性智显露前的量智是被遮蔽的量智,性智显露后的量智才是真正的量智,又可称为后得智。[10]这借鉴了唯识学真见道和相见道的说法,真见道是见道位根本无分别智亲证真如,相见道是修道位中后得无分别智了差别相。简言之,量智是思辨的、解析的、外求的,对应宇宙之分殊、科学的知见,性智是证会的、体认的、反求的,对应宇宙之浑全、人文的睿智。

与唯识学量论对比来看,唯识宗只承认现比二量,其中现量分为四种,如窥基所说:“然离分别略有四类,一五识身,二五俱意,三诸自证,四修定者。”[11]第一个前五识现量,因为依托于五根,又叫做根现量;第二种是五俱意识现量,又叫做意现量,它的认识同样是离分别的;第三种现量是自证现量,指心识对自身的认识活动有一种认识作用,可称为自身认识,具体来说是八识各自的自证分对于见分的认识;第四种是定中现量,又叫做瑜伽现量,指在禅定中的定中意识缘取定境。熊十力对四种现量的解释是清楚的,只是并不以为然。[12]熊十力最重视承认五识现量,“感识缘境,唯是现量。亲得境相,名现量故”,与他在《因明大疏删注》中“现量但约五识”的观点保持一致。[13]他不承认意现量,他认为意识的作用在于“观境共相”,也就不是佛教所谓现量了。熊十力把每个识都具有的自证功能化约,集中到了意识上,并命名为返缘:“于外缘时,自知知故,如方缘色而识自知知色之知故。”自证现量就只属于意识,并非每个识都具有了。返缘的第二个含义是对本体的证知,“全泯外缘,亲冥自性”,这种对真理的直观认识可归入瑜伽现量。简言之,在熊氏的体系中,他认为根现量是最根本的现量,取消了意现量,改造了自证现量和瑜伽现量。在《新唯识论》中熊氏没有提到比量的问题,《因明大疏删注》则以诠释古人为主,熊氏此阶段对比量的看法也就难以确认了。

以上第一阶段的诸多著述,都是以唯识学作为重要的“拐棍”。《唯识学概论》《因明大疏删注》继承居多,《新唯识论》改造居多。此时期量论思想大都脱胎于唯识学量论,离开唯识学名相几乎无法进行量论的言说,只能借用其理论和名相而做出改造。熊十力对唯识学量论思想的改造主要在于精简化约和改变内涵,把繁琐的体系删减得更简洁,把唯识学妄心系的思想底色改变为真常唯心论,并用试图中国传统思想加以诠释。 [14]

此阶段量论之难作,存在着两个原因。第一,熊十力欲圆融本体论、宇宙论、知识论、工夫论,故此必须对唯识学进行改造。但唯识学理论精严,一是一二是二,概念之间绝无模糊空间,比如无为法绝不能像有为法那样有所造作,又如即便到了佛果位能证之正智和所证之真如仍然不能融通为一,与中土习惯的圆融学说相差很大。而熊十力则时常突破概念分限,比如用变易和不易来讲真如应是无为而无不为,又如反对见体时还有能所的对立,这一点更接近中国佛学、中国哲学的传统。[15]只是唯识学理论牵一发而动全身,改造后难免有矛盾之处,为佛学家所批评。第二,他碰到了真常唯心论者的共同难题,在工夫论上虽然可以说本来觉悟,只需返本,不需外铄,但在世间知识的安立上就难免困难重重,看不到追求世间知识的必要性,难免导向束书不观、甚至反智主义的后果。而作为现代哲学家,他又不能不回应科学知识带来的冲击,不能站在性智的高度去鄙薄科学知识。熊十力对这一点是有自觉的: “(只)存养虚明之本体,而不务格物,不复扩充本体之明,以开发世谛知识,则有二氏沦虚溺寂之弊,何可施于天下国家,而致修齐治平之功哉?” [16]所以量论的完善,亟待解决的就是世间知识特别是科学知识的安立问题。


二、形成期:跳出佛学而构建儒家量论框架

时局动荡,世易时移,《量论》一直没有完成,但熊十力对量论的思考没有停止。1945年的《读经示要》在世间知识的安立问题上推进了一大步,熊十力认为致知当取阳明致良知义,并强调良知的推扩义,格物当取朱子之义。他解读良知之无知是良知不预先储存某事物的知识,良知之无不知则意谓良知的明辨作用是一切知识的源头,又将格物解为“量度事物”,认为这样可以避免阳明“不为科学留地位”“过于忽视知识”之弊[17],从而“以致知之本而从事格物”,“依本体之明去度量事物”,这样“一切知识即是良知之发用”,并以“入科学实验室”举例。[18]这里的良知的明辨作用值得注意,相较于前一时期“明解元属后得”的看法,熊十力尝试用本体论涵摄下的知识论去解决世间知识问题。[19]这种良知的作为知识源头的思想可以追溯到王阳明晚期良知学说,良知是“心之虚明灵觉”,主要说良知的认识能力,良知作为“知觉、思维等理智活动的主体”,是“知识理性发生活动的根据”。[20]相比于《新唯识论》,格物的地位大有提升,但是仍然是尚未跳出阳明的的思路,仍然把良知、性智作为本心和“万化实体”,体现出“知识作为本体的一个方面”,“知识论没有独立的地位”。[21]直到第三阶段,熊氏才在良知的明辨能力基础上进一步开出更圆熟的体系。

在1954年的《原儒》上卷中,《量论》的框架和内容上都有了新的进展,分为《比量篇》《证量篇》两部分。证量本是现量的异名,不同于第一期使用的分别与正智这一对概念,此时的熊氏借用了更常见的现比二量的名称,赋予了迥异的内涵。

《比量篇》分为《辨物正辞》《穷神知化》两篇。上篇《辨物正辞》讨论“感觉、量智、思维、概念等所由发展与功用”。[22]辨物正辞有实测和推理两个过程, “实测以坚其据,推理以尽其用”,所谓实测是指“由感觉亲感摄实物,而测知其物。《荀子·正名篇》所谓五官簿之云云亦此义。此与辩证唯物论之反映说亦相通”。简言之,实测即“五官所感”,通过五官了知外在感性材料,推理是在实测基础上进一步推演知识。熊十力进一步用中国哲学的名实关系为辨物正辞赋予具体内涵,他引用《春秋繁露》《荀子》《墨子》,指出“正名”原本指对事物的实事求是的描述,后引申为政治理论。[23]

下篇《穷神知化》则是阐述对更为微妙的“宇宙变化之道”的了知。普通人对一切事物都有如是、不如是的区分,“于一切物皆作固定相想”。但是如果深切的去体察,就会发现一切物都是刹那生灭的,既没有固定相,也没有离异相。观察变化之道需要深明“辩证法”,熊氏认为中国最早发明辩证法,其内涵是A与B相反相成,并且A统摄B。熊氏的统摄不同于佛学常用的包含义,统是统一,摄是指“含受而主领之”,即A与B的地位不是平等、均衡的,而是A包含B且主导B,A与B在此基础上获得统一。熊氏举出了这几对概念来说明“辩证法是无往而不在的”,包括无对与有对,无限与有限,心与物,能与质,天与人、性善与性恶,它们的关系都是前者与后者统摄后者,二者相反相成而统一不离。如果说《辨物正辞》还有较多的认识本身的内容,《穷神知化》实际上主要是讲所知而不是能知了,把它归入境论也没有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呢?这体现了熊十力此时特别要反对没有内容的知识论:“知识论当与宇宙论结合为一,离体用而空谈知义,其于宇宙人生诸大问题不相干涉,是乃支离琐碎之论耳,何足尚哉?”所以必须在比量的高级阶段谈辩证法,通过不同范畴的辩证思考而通达宇宙微妙的变化之道。“穷神知化”和“辨物正辞”的区别在于量智的进化,即“量智、思维等如何洗涤实用的习染而观变化”,实用的习染是指“将一切物析为各别与固定的,以此而测大化必极不相应”。[24]穷神知化属于量智的高级阶段,逐步领悟到了宇宙变化的真实原理。

从佛学角度来看,所谓比量是借助因三相对事物进行观察,这样观察对象就会产生正确的认识,比如了知此山有火或者声是无常。[25]陈那《集量论》中把比量分为为自比量和为他比量,为自比量是内心的思维和推理过程,为他比量是言说出来的论证,一般讲的三支论式的比量属于为他比量。玄奘在印度听过数次《集量论》,他对为自、为他二种比量是清楚的,但是并没有翻译过来,以致窥基似乎对这二种比量的划分并不清晰。熊十力对这二种比量是了解的,如他说比量有所谓自义比和他义比,自义比“自心推度,唯自开悟”,他义比“说自所悟,晓喻于他,即三支是”。[26]《原儒》规划中的比量与因明中的比量并非一回事,熊氏亦自承“此与因明不全符,只从宽泛处解释”。[27] “辨物正辞”实测的环节可大致归于前五识现量和五俱意识现量,之后的推理才是比量中的“为自比量”。熊氏不喜因明论辩,故此尽弃汉传因明学特重的“为他比量”。故此他的比量综合了佛学的一部分比量和现量,强调了认识论意义,去除了论辩术的内容。

《证量篇》的证量原本是现量的异名, “现量亦云证量,亦云现知”。[28]熊氏有时也用证量来指修证、体认的所得,特别是“性智内证”这样对于本心的体认,所证的是“人性本来潜备无穷无尽德用”。[29]熊十力阐述了作证量的用意、证入前的过程、证入时的精神状态、证悟的内容、与佛道的差异。

熊十力作《证量篇》有两个用意,第一是要量裁三教证量的异同,虽然三教都“归本证量”,但“义旨各有不同”,熊十力“欲明其所以异,而辨其得失”。第二是特标性智之重要,在理智、知识、向外求知之上还有“凝神息虑,默然自识之一境”,以此为哲学的“向上一着”。[30]要获得证量,需要用“思修交尽”的方法,既需要思维,也需要修养,二者不能偏废,“思而不修只是虚见;修而不思终无真解”。这就简别了一味修证而束书不观的反智主义,以及全无内在修养工夫的两脚书橱。在证入之时,精神需要“止息思维,扫除概念,只是精神内敛,默然返照”,即是孔子“默而识之”的境界,此时没有一切“记忆、想象、思维、推度等等作用”,可以用庄子“尸居而龙现,渊默而雷声”、王阳明“无声无臭独知时”来形容。此时处于毫无思维分别的状态,内心极度寂静,但不是死灰一片,而是证悟到“在证量中浑然与天道(本体)合一”,“于小体(小己)而识大体(宇宙本体)”,“于相对而悟绝对,于有限而入无限,是乃即人既天也。”这种境界就是孟子所谓的“上下与天地同流”的天人合一境界,在熊氏的诠释中,天道就是本体,天人本来就是一体的。[31]那么熊氏的证量与佛道有何不同呢?熊氏认为“道颇沦虚,佛亦滞寂。沦于虚,滞于寂,便有舍弃理实,脱离群众之患”,而孔子则是“以人道弘天道,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处立命,故有裁成辅相之功,不以孤往独善为道也”。[32]熊十力认为佛道是出世的、反人生的,只有儒家才是入世的、参赞化育的。

从佛学角度来看,证量属于四种现量中的瑜伽现量,但更类似于禅宗的顿悟说。唯识宗瑜伽现量的理论背景是妄心系,禅宗顿悟说的背景是真心系,认为在虚妄的意识背后有一个具足一切佛位智慧的真常心。《证量篇》延续了他第一期的思路,从根本来说大旨不变,只在丰富性上有了延展。

熊十力第二阶段的量论思想有三个特点:第一,《新唯识论》时期的量论思想尚基于佛学,此时的量论思想已经完全跳出了佛学的框架而自成体系,有了质的变化,可以不用佛学名相言说。第二,量论有了基本的框架,特别是《比量篇》提出了“辨物正辞”和“穷神知化”两个极具中国特色的认识论议题。第三,用良知涵摄下的格物理论去解决世间知识在哲学上的安立问题。不过,《原儒》的量论规划并没有纳入《读经示要》格物致知的理论,或许是此时熊氏感觉此理论还不够圆满,未能与其整个哲学体系接榫。《原儒》中证量的重要性仍然远远压倒过比量,要证明世间知识的必要性,仍待一个更完整、圆熟的体系。


三、成熟期:以两端说圆融知识与道德

熊十力量论第三个阶段是《明心篇》,《明心篇》作于1959年,相当于熊十力“晚年定论”。这一时期的量论思想学界关注较少,但实际上非常值得重视。其最大的突破点,在于知识安立问题在哲学上有了更圆融的构建,知识与道德两端相融为一,故其量论不能简单称为认识论了,应该叫做认识论—工夫论。 [33]其理论基点是《明心篇》的两个知识—道德模型,即良知与仁心。

首先来看良知学说,熊十力这一阶段的理论构建,是在对王阳明的批判继承上实现的。梁漱溟曾批判熊十力早年对王阳明的理解本来正确,《明心篇》却尽行毁弃,是“学术上之自毁自杀”,其实亦可说梁先生没注意到熊氏思想的转变。[34]熊十力肯定阳明良知学说,认为良知是“孔门所说之智”,致知就是致良知,肯定阳明致良知的“推扩”义,否定阳明把良知说为本体,否定阳明的格物说,认为阳明“为老与禅所误”,“失孔子之本旨”。[35]我们可以看到,这延续了《读经示要》的思路。《明心篇》的良知学说有三个要点:第一,良知不是本心,而是本心之发用,这样有了两重结构:本心(性灵)——智(知、良知、灵明、明几)。[36]第二,智、良知、知都是同一的概念,指“本心天然之明”,又称为“明几”。[37]熊十力突出并扩大了王阳明晚期把良知作为认知、思维主体这一思路,良知同时是道德主体和认知主体。就道德一面说,良知知善知恶,就知识方面说,良知天然有明晰的认识、思维能力。第三,良知是知识的来源,但如果私欲做主,良知和知识就打成两截,除去私欲,良知就能和知识合一。[38]

道德一端的知善知恶、良知主导知识之说与阳明基本一致,故本文从略。熊十力在良知的认识一段,即认识、思维能力上,有了更多的创发。智(良知)首先是一种“内在的主动力”,具体来说是“感摄外物而起之了别用”,只有凭借这种主动力才能了别物而成就知识。[39]其次,智是“神解”,比如科学家、哲学家苦思不解某问题后突然的顿悟。第三,科学方法即胡适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假设的环节就是“明几开动”,求证则是实测的过程。[40]

熊十力为了容纳科学方法,别出心裁地用因明三支作法来说明。如立量声是无常,所作性故,同喻如瓶,异喻如虚空,熊十力认为立量者思想的过程是首先对于声是无常还是常有所疑惑,然后“内心明几开发”,悟到应是无常,但这还只是一种假设,不敢确定,所以需要寻找“公则”,要找到公则就需要“对个别的事物而使用实测、分析种种方法”寻找证据,找到了因之同类的证据瓶子,即瓶是所作的且无常的,此时依然不敢确定,又找到了因之异类的证据虚空,虚空是非所作性的,是常法,所以“定声是无常之断案”。由这一个立量过程,熊十力说明“因明之方法富于实测之精神”。[41]

这一思想有早年的暗线,熊十力在删注《因明大疏》时,对古因明五支作法的立量过程有过类似的说明,只是当时把宗的假设叫做“臆决”,同喻、异喻虽然也叫证据,但没有说用实测、分析的方法。说到陈那改五支为三支时说到实测,这个实测是“考诸事实”之义。[42]《原儒》中讲“吾人理智依实测而作推求,其所得之知曰比量”。[43]熊氏接续了早年这一思路,把宗说为内心明几开发、把喻说为运用实测分析的科学方法,意在强化建立世间知识。从因明的角度来看,熊氏的改造有其所本的,无著所谓“立喻者,谓以所见边与未所见边和合正说”,所见边指已知的边际,未见边指未知的边际,即喻支有“用已知证成未知的作用”。[44]熊氏在此基础上做了诠释的创造,赋予了科学方法的精神。但是,也有不合因明的地方,主要有三个方面:第一,三支比量属于“悟他门”的“能立”,是言说出来以启悟他人的为他比量,用于论辩的论证,熊氏所说则是认识论上的推察,更接近为自比量,为自己服务的内心推理。第二,宗作为论辩的主题,是立方在论辩中想要成立的命题,敌方对此命题持有不同意见,立方要用因、喻去证成宗,所以宗并非是假设,恰恰相反,而是立量者已经有了的定见。第三,并不是什么命题都可以作为宗,因明规则中宗依必须极成,宗体必须是“随自乐所为”。宗依极成指构成宗的前陈和后陈立敌共许,随自乐所为指宗必须是四种宗中的“不顾论宗”。[45]而按照熊十力“假设—求证”的思路,则四种宗都可以作为宗体,宗依亦不必极成,因为并非用于论辩而用于自己的认识。当然,熊十力对于因明本身的性质是清楚的,认可因明“穷极高深,有独到处”,只是不满于“因明仅为辩论斗争之工具,亦不向格物处发展也”,因而把因明做了认识论的改造。[46]有趣的是,他把因明原有的认识论内容如现比二量基本舍弃另起炉灶,把因明中原属于论辩术—逻辑学的内容改造为认识论,赋予了格物与科学精神。

我们再来看仁心这一模型。《明心篇》的概念时有混乱,有时说仁心为本心,有时说仁心是本心之发用。[47]但仁心有认识—道德两个面向是清晰的,即仁心具智与情二端, “仁心不只是恻隐之情,而明睿之智与恻隐俱存也”。[48]在工夫论上,孔子的求仁之学在于扩充二端,扩充明睿之智,观察万事万物及其规律条理,直到洞彻宇宙实体;扩充恻隐之几,体察一切生物的忧乐,直到参赞化育。这样“智与情交相养”,既能避免自私自利,又能避免轻视知识,二者交融不可偏废。

在良知、仁心模型中,各有知识、道德两个面向,这两个面向并不是独立的,而是不二的、交融的。孔子“尊智而不轻知识,格物而主以致良知,本末一贯,其道不可易也”。[49]合一的关键是致良知的工夫,致是推动、扩大义,推动指要除去损害智的私意私见,扩大是发挥智到日常起居、格物穷理、开物成务等各种活动上。[50]反之,知识和道德的断裂是因为私欲蒙蔽,良知不能做主。熊十力举例,律师有法律知识却为恶人辩护,医生有医学知识却受贿去给人堕胎,这都是受到私欲蒙蔽,知识与道德打成两截。如果时刻保任良知,知识就可以与智(良知)合一,不会发生上述事例。由此认识论—工夫论都是知识—道德合一的, “返己敦仁之道与格物求知之学交修而不悖”。[51]

这一时期的量论思想是熊十力量论思想的最后一个阶段,也是最少人问津的部分。他开出了“两端说”,仁心、良知具有知识—道德两个面向,二者不一不异。道德主体本身就是认识主体,知识的发展必须依靠道德主体,道德的发展也必须依靠知识主体,认识论—工夫论中的知识—道德都圆融不二,由是放弃了第一期性智—量智的结构。其理论背景的一个根本转换是熊十力已经摆脱了真常唯心论,如他所说: “宋明诸儒说道天性或心体,必以为本来具足一切德用,即受佛氏影响。余有一时期亦为佛法所惑。” [52]本心既非本来觉悟、具足功德,只是有“无限的可能”,那么向外探求知识就是就是发展“本体之潜能”的必要过程了。于是他改造了阳明良知学说,取消良知的本体义,把道德与知识的主从关系推进为不二关系,融通阳明之致知、朱子之格物,终究建成了他“知识与修养一致”的认识论—工夫论体系。 [53]


四、结语

从现代思想的主轴来看,民主、科学成为社会思想共识,欲救世化民者都不能绕过这两项内容。任何传统思想的继承者都必须要辟出空间,说明如何安立科学知识,如何切近现实人生。但是如果过于强化安立科学知识,传统的价值论、工夫论又易被轻忽,这是摆在所有传统思想认同者的一大难题。量论之难作,其根本就在于在知识与道德之间难寻平衡。

熊十力的量论兼容着知识论、工夫论、本体论、宇宙论,熔铸百家而以导以己见。其量论思想的三期之变,代表着中国哲学认识论从古典范式向现代范式的艰难转换。第一期他改造化约玄奘一系唯识今学,并加以真常唯心化、儒学化;第二期彻底跳出了佛学量论框架,基本剥离了唯识学的理论,自成一家,建立起儒家量论思想体系的架构。第三期通过对阳明思想的批判继承,终于在《明心篇》中构建出知识—道德不二的认识论—工夫论体系,此时的他已经74岁了。综合三期来论,真正重要的量论思想是并不在于第一期的《新唯识论》,而在第二、第三期,特别是第三期。其量论的重心亦并不在于对境相的认识,而在于构成一套圆融的认识—工夫论体系,既为科学知识安立地位,又导向生命修养的实践。科学知识、玄学知识从一开始的对立关系、主从关系,到最后的圆融关系, “哲学资于科学,而不至浮空;科学资于哲学,而有其统宗。径路殊而同于大通,岂不妙哉!” [54]在这套体系中,量论和境论其实已经是相互交融、相互融摄了。

学界就熊十力量论到底有没有完成存在三种主要观点,有的学者他认为没有完成量论的哲学构想,有的学者认为大体完成量论理论建构,有的学者认为牟宗三在《认识心之批判》《智的直觉与中国哲学》《现象与物自身》《原善论》一系列著作中,才真正完成他的老师熊十力的量论设想。笔者认为,熊十力的量论思想在第三阶段主旨已经彰显,但只能算是个半成品。限于精力与疾病,《明心篇》只有上篇,下篇没有写出,其思想没有充分展现。同时,《明心篇》的主题较多,内容交错,行文较为芜杂,没有清晰的结构,且概念的使用较为随意,常有同一概念而前后内涵不一致的现象,这说明该著作在呈现其思想体系上具有先天不足。况且,两端说到底是不是真的可以把知识理性和道德理性圆融起来,仍然是可以讨论的。至于说要“补全”熊十力量论,《新唯识论》未必有那么重要,最应该重视《明心篇》的量论思想,在《明心篇》的基础上借鉴《原儒》框架来展开,并去除《原儒》中与《明心篇》相矛盾的思想。此外,笔者认为牟先生的认识论体系与熊先生第三期量论差异颇大,甚至可以说是两条不同路径,故此也很难说牟先生完成了其师的量论体系,只能说牟先生完成了自己恢弘的“十字打开”认识论体系。或许,熊十力的量论如同维纳斯的断臂,正因其缺,反而更显魅力,引出无限遐思,无论后人怎样去弥补,恐怕都不能令人满意。






注释:

[1] 戴景贤:《中国现代学术思想史论集》,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5页。

[2]  [印]陈那:《因明正理门论》,《大正藏》第32册,第3页中。[印]商羯罗主:《因明入正理论》,《大正藏》第32册,第12页中。

[3]  道伦:《瑜伽论记》卷5,《大正藏》第42册, 第411页中。

[4] 汤铭钧:《论东亚因明传统》,《哲学门(总第三十九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33页。

[5]  熊十力:《唯识学概论》(1923),《熊十力全集》第一卷,湖北教育出版社,第45页。

[6]  熊十力:《唯识学概论》(1926),《熊十力全集》第一卷,第413、497页。

[7]  [印]无著:《瑜伽师地论》卷72,《大正藏》第30册, 第696页上。

[8]  熊十力:《唯识学概论》(1926),《熊十力全集》第一卷,第413页;《唯识论》,《熊十力全集》第一卷,第497页。

[9]  熊十力:《十力语要》,《熊十力全集》第四卷,第377页。

[10]  熊十力:《新唯识论》(语体文本),《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529页。

[11] 窥基:《因明入正理论疏》卷3,《大正藏》第44册, 第139中。[印]无著:《瑜伽师地论》卷15,《大正藏》第30册, 第357页下。

[12]  熊十力:《因明大疏删注》,《熊十力全集》第一卷,第397页。

[13]  熊十力:《因明大疏删注》,《熊十力全集》第一卷,第269—270页。

[14]  如太虚、印顺、吕澂曾指出的那样,熊十力更接近佛学中的真心一系,印顺称为“真常唯心论”。这一系认为一切众生本来觉悟,皆有真常清净心,具备一切佛果位功德,并且此心有能生万法的功能,其代表性经典是《楞严经》《大乘起信论》。不过熊十力自身并不承认自己属于真常唯心论。

[15]  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561页。《十力语要》,《熊十力全集》第四卷,第273—274页。

[16] 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670页。

[17]  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667页。

[18]  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668—669页。

[19]  熊十力:《新唯识论》(文言文本),《熊十力全集》第二卷,第135页。

[20]  王阳明:《答顾东桥书》,《王阳明全集》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7页。张学智:《明代哲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09页;张学智:《心学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151页。

[21]  熊十力:《读经示要》,《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636页。张学智:《心学论集》,第230页。

[22]  熊十力:《原儒》,《熊十力全集》第六卷,第324页。

[23]  熊十力:《原儒》,《熊十力全集》第六卷,第16页。

[24] 熊十力:《原儒》,《熊十力全集》第六卷,第324页。

[25]  [印]商羯罗主:《因明入正理论》,《大正藏》第32册,第12页中—下。

[26]  熊十力:《因明大疏删注》,《熊十力全集》第一卷,第271页。

[27]  熊十力:《原儒》,《熊十力全集》第六卷,第315页。

[28]  熊十力:《因明大疏删注》,《熊十力全集》第一卷,第269页。《宗镜录》卷55,《大正藏》第48册, 第736中。

[29]  熊十力:《原儒》,《熊十力全集》第六卷,第324页。熊十力:《新唯识论》(文言文本),《熊十力全集》第二卷,第94页。《十力语要》,《熊十力全集》第四卷,第227页。

[30]  熊十力:《原儒》,《熊十力全集》第六卷,第325—326页。

[31] 熊十力:《原儒》,《熊十力全集》第六卷,第324—325页。

[32]  熊十力:《原儒》,《熊十力全集》第六卷,第325页。

[33]  吕伟提出熊十力为本心发展出仁、智(道德、知识)两端,命名为“两端说”,深有见地,见吕伟:《体用之间——熊十力体用哲学研究》,南开大学博士论文,2010年,第76—91页。笔者受到吕伟博士启发,特此致谢。笔者基本赞成两端说,在具体的模型构建上有所不同。

[34]  梁漱溟:《读熊著各书书后》,《梁漱溟全集》第七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780页。

[35]  熊十力:《明心篇》,《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237、248页。

[36] 熊十力:《明心篇》,《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246—247页。

[37]  熊十力:《明心篇》,《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240、248页。

[38]  熊十力:《明心篇》,《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253页。

[39]  熊十力:《明心篇》,《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238、245页。

[40]  熊十力:《明心篇》,《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249页。

[41]  熊十力:《明心篇》,《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250页。

[42]  熊十力:《因明大疏删注》,《熊十力全集》第一卷,第231页。

[43]  熊十力:《原儒》,《熊十力全集》第六卷,第315页。

[44]  窥基:《因明入正理论疏》卷1,《大正藏》第44册, 第94页上。吕澂:《因明入正理论讲解》,中华书局,2007年,第213页。

[45] 宗分为四种:“遍所许宗”,立敌共许的命题,如立“眼能见物”;“先业禀宗”,是自己学派传承的意见,如佛弟子说“诸法空”;“傍凭义宗”,立宗真实意图和字面意图不同,如立“声无常”是为了说明无我;“不顾论宗”,随立论者的喜好而立的宗。严格来说,只有“不顾论宗”才可以作为三支作法的宗。窥基:《因明入正理论疏》卷1,《大正藏》第44册, 第100页中—下。

[46]  熊十力:《明心篇》,《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171页。

[47]  熊十力:《明心篇》,《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211、274页。

[48]  熊十力:《明心篇》,《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176页。

[49]  熊十力:《明心篇》,《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248页。

[50]  熊十力:《明心篇》,《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237页。

[51]  熊十力:《明心篇》,《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305页。

[52]  熊十力:《明心篇》,《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277页。

[53] 熊十力:《十力语要》,《熊十力全集》第四卷,第114页。

[54]  熊十力:《明心篇》,《熊十力全集》第七卷,第3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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