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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蒙培元先生 | 郭齐勇
发表时间:2023-07-18 11:20:18    作者:郭齐勇    来源:“珞珈书生郭齐勇”微信公众号
今晨(7月13日)惊悉蒙培元先生于12日晚九点去世,甚为痛惜。回忆交往经历,十分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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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培元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哲学家和中国哲学史家,是我很敬重的前辈学者。他的高徒黄玉顺教授及其领导的团队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那就是编辑出版了蒙先生的全集,又召开会议,编辑会议论文集。
说到蒙先生,我想起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2005年5月24日至6月25日,我以敝校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与哲学学院的名义,邀请蒙先生来珞珈山讲学。事先我们商量了并在敝校公布了讲学的安排。按计划,蒙先生为敝校教师与博硕士研究生讲十场,每场两个小时或两个半小时(含讨论)。
我在电脑旧文档中找到当年的安排,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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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科生们知道了,纷纷要求听蒙先生的演讲,我不得不请蒙先生在计划外增加一场专门对本科生的演讲。安排得如此饱满,蒙先生很辛苦,我很不安,他却非常高兴。蒙先生此次来武大讲学的主题有三大类:孔子的仁学;中国哲学的生态观;心性论与心灵哲学。我们请蒙先生的夫人郭老师一同来汉,她是心理学家,恰好我们哲学院有心理学系,因此也请郭老师作了一场演讲。郭老师讲得很生动。
蒙先生长期在社科院搞科研,很少讲课,要论演讲技巧,真没有多少。蒙先生讲课重在内容,这些内容是他自己的科研成果,是确有所见、实有所得的新思卓见。
2005年以后,我利用赴北京出差、开会、编教材等机缘,抽暇到蒙先生家看望、拜访过他,向他请益、求教。他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宿舍的先后两处住所及晚年在回龙观的住所,我都去过。他们家原住的宿舍非常狭小,后来慢慢改善了。丁为祥教授到蒙先生家去得勤一些。
蒙先生的著作现已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国际学术界很有影响。我曾拜读过他的著作《理学的演变》(1984),《理学范畴系统》(1989),《中国心性论》(1990),《中国哲学主体思维》(1993),《心灵境界与超越》(1998),《情感与理性》(2002)、《人与自然—中国哲学生态观》(2004)等,深受教益,启我良多。蒙先生著作等身,我所读过的他的大著不算多,但应是基本的和有代表性的。在中国哲学史学界,蒙先生是较早研究中国哲学的生态哲学与心性哲学的专家之一,在这些领域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在生态哲学方面,蒙先生从儒家、道家、玄学、理学中吸收营养,重新诠释“天人合一”、“生”、“仁”学,阐释“仁”的差异性与普遍性、生态哲学中的宗教问题、科学理性与情感理性的问题、特殊主义与普遍主义的问题、克服工业文化与前工业文化的二元对立等。他区分了儒学“以人为中心”与“人类中心主义”、“为天地立心”与“为自然立法”的区别。
蒙先生指出,中国哲学关于天人关系的讨论,“究天人之际”,根本上涉及的是深度的生态哲学,要解决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蒙先生的贡献在于:第一、肯定“天”是自然界之总称,同时又具有超越的含义,超越层面的天道、天德与自然之天,“形而上者”与“形而下者”不是分割的两个世界,而是一个世界。第二、就人天关系而言,人不是凌驾于自然之上的主宰者,但人有文化,人是主体,不仅是知性主体,而且是德性主体。知性主体展示的是人对自然的征服与控御,逐渐发展出以“人”为中心的思路。然而人有内在的德性与神圣性,德性主体以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为目的,肯定人与天地合其德,人与自然界的关系是内在的,而不是外在的,是价值的而不是认知的,是一元的而不是二元的。他特别指出深层生态哲学中的宗教观,指出天的超越面,人对自然的敬畏与感恩。第三、蒙先生特别提出“生生不已”的“生”的哲学,指出“生”是中国哲学的核心与精神,在一定意义上中国哲学就是“生”的哲学。他强调:中国哲学讲的是“生成论”而不是西方哲学的“本体论”;是生命论而不是机械论;是生态哲学,在生命的意义上讲人与自然统一的哲学。他肯定生命与生命创造的涵义,但指出人不是自然界的“立法者”,而是自然界内在价值的实现者与执行者。蒙先生提示我们,我们讲生态哲学,不仅是保持和改善生态环境的问题,而且是人类生存方式的问题和生命价值的问题。人类对自然界的伦理义务与责任,是出于人的内在的情感需要,成为人生的根本目的。
蒙先生对生态哲学的思考,全面而深刻,对于解决今天的生态问题,促进中国与世界的可持续发展,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又具有理论性与前瞻性。
在心性哲学方面,蒙先生的贡献在于“情感哲学”及其学派的建树。蒙先生认为,中国哲学、尤其儒家哲学乃是“情感哲学”;认为“情感……是儒学理论的出发点”、“儒家始终从情感出发思考人生问题,‘存在’问题,并由此建立人的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据此,蒙先生提出了“人是情感的存在”的重要命题。因此,学界有人称蒙先生的思想学术为“情感儒学”。
蒙先生认为,不承认道德情感既能上通理性(理义、性理),又能下通经验、实然,将道德情感(“私欲之情”则是另一个问题)要么限制在经验、实然的层面,要么变成超越的本情,这本身就没有突破康德哲学的界限(即现象与本体、经验与超越的二元对立)。只有承认道德情感既是个人的,又有共同性、共通性,既是特殊的,又有普遍性,既是经验的,又有超越性,才能走出康德哲学的限制,回到“具体理性”的思路上,使道德问题得到解决。他认为,“情感理性”是一种价值理性,因为价值正是由情感需要决定的。
蒙先生指出:儒家哲学的特点,正如牟宗三先生所说,理与情,即道德理性与道德情感(不是“私欲之情”)是“浑融”在一起的,因而是“活”的。它没有形而上的纯粹性,却有生命创造的丰富性。我们固然可以“消化”康德,对儒家哲学进行“分析”,从康德哲学中吸取智慧,但是“分析”之后,仍要回到儒家哲学的精神中来,从心理基础出发解决道德实践问题。儒家是主张提升情感的,但提升本身就是实践的,其目的是实现一种道德境界,提高人的情操,而不是建立一套“超越的形上学”或道德实体论。在这个问题上,儒家关于道德情感的学说是真正具有生命力的。
蒙先生十分深刻地回答了现实提出的道德失序与生态危机的问题,提出了如何调动中国哲学,特别是儒学资源的创造性转化的思路。
在中国哲学史研究方法论方面,蒙先生的贡献在于:深耕经典,着力把中国文化与哲学中有生命力、至今仍有意义或能转化的价值理念提示出来,转化出来,并创立了新的系统。如前所述,蒙先生的“情感哲学”是极有创造性的哲学系统。
蒙先生创立的学派,经过黄玉顺教授的理论再创造,已有一定的规模,这是令人十分高兴的事。在现时代,源自中国文化内部,又能与当代世界的哲学界对话的学术流派还不多,我们乐见“情感哲学”的学派更加发展壮大!但黄玉顺教授之后的承前启后人物,我孤陋寡闻,尚不知晓。
形成一个学派,一要有理论建树,二要有领袖人物,三要有传承团队。形成一个传统,至少要有三代。
重振中国哲学,希望寄托在新生代身上。中国现代哲学界还不够活跃,远没有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氛围与气象。根本上,我们还是要鼓励哲学家们立说、创派,鼓励青年学者端正心态,厚积薄发,勇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辨,成一家之言”。蒙培元先生为我们树立了榜样!我们从蒙先生的学术思想中,学到了很多东西。
郭齐勇,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国学院,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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