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明清
“《大学》非圣说”析论 ——关于“圣人之道”的不同诠释及其演变历程
发表时间:2022-05-23 21:05:07    作者:朱琳    来源:《河北学刊》2022年第3期。
 
[摘要]二程开启了《大学》诠释的先河,朱熹继承并发展了二程的思想,把《大学》与《中庸》《论语》《孟子》编在一起做章句集注。自此以后,其被合称为“四书”,并逐渐取代“五经”的地位。在此基础上,朱熹又提出了《大学》为“四书之首”的观点,将其地位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还认为,“格物”是《大学》的核心观念,通过“格物”可以达到“致知”和“穷理”,最终实现理想的道德境界。程朱都推崇《大学》,认为《大学》为孔子所作,但也有一些学者对此并不认同,如杨简、陈确、汪中从不同的立场和角度出发提出了“《大学》非圣说”。而他们之所以提出这一观点,是因为他们与程朱在对“圣人之道”的认识上存在根本性分歧。“《大学》非圣说”是对程朱理学进行反思的产物,体现了从宋明理学到清代朴学的学术发展历程,并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宋代以降中国学术思潮的更替及各学派的兴衰。
[关键词]《大学》非圣说;圣人之道;毋意;知行;因材施教

[作者简介]朱琳(1991—)女,山东聊城人,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在读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

        《大学》本为《礼记》中的一篇,作者并不明确。从唐代韩愈开始,《大学》的地位开始逐渐提升。到了宋代,二程重订了《大学》的章次,并把它抬高到与“五经”相同的地位,对其作了前所未有的肯定。程颢说:“《大学》乃孔氏遗书,须从此学则不差”1,程颐亦持相同观点,认为“《大学》,孔子之遗言也。学者由是而学,则不迷于入德之门也”2。二程首倡《大学》乃孔子所作,并借由《大学》提升了理学的地位,树立了自身理论体系的权威性,开启了用《大学》诠释自身理论的先河。二程的“《大学》为圣说”影响深远,而随着时间的发展,一些思想家对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南宋的杨简、明末清初的陈确以及清代的汪中,都从不同的角度和立场出发,提出了“《大学》非圣说”。“《大学》非圣说”体现了上述思想家对于“圣人之道”的迥异于正统理学的理解。

 

一、“《大学》非圣说”源流考证


        二程最早将《大学》与孔子联系在一起,提出《大学》为孔子所作。二程的这一观点只是其个人的论断,虽然影响极其深远,但并非定论,故并非所有儒家学者都对此表示赞同。南宋以后,就不断有人陆续提出“《大学》非圣说”。这里的“圣”系指孔子,“《大学》非圣说”亦即主张《大学》并非孔子所作。关于“《大学》非圣说”的起源,主要有三种观点,即分别以谢良佐、张九成和杨简作为这一观点的首倡者。
        第一种观点认为,“《大学》非圣说”起源于谢良佐。南宋黄震提出:“上蔡称释氏以性为日,以念为云,去念见性,犹披云见日,则慈湖借儒谈禅,……又因《大学》有“诚意”一章,而诋斥为非圣之书,亦皆袭取上蔡之说也。”3黄震认为,杨简提出《大学》并非孔子所作,而这一观点起源于谢良佐。但在谢良佐的现存著作中,并未发现“《大学》非圣人之言”的相关论述。黄震的这一说法,可能是因为他比较尊崇朱熹,受到朱熹思想的影响。朱熹提出:“上蔡之说,一转而为张子韶,子韶一转而为陆子静。上蔡所不敢冲突者,子韶尽冲突;子韶所不敢冲突者,子静尽冲突。”4朱熹认为,谢良佐、张九成和陆九渊三者之间渊源颇深,其思想具有一致性和相关性。杨简又是陆九渊的弟子,所以在朱熹看来,谢良佐与杨简之间也有学术渊源关系。黄震受到朱熹这一思想的影响,认为杨简与谢良佐的思想具有相关性,所以把杨简“《大学》非圣人之言”这一思想的形成归结为受到谢良佐的影响。
        第二种观点认为,“《大学》非圣说”起源于张九成。清代汪绂提出:“象山犹有闲阑,而其徒王、杨、舒、沈乃益加决裂,张九成直诋《大学》为非圣人之书。”5汪绂认为张九成最早提出了“《大学》为非圣人之书”,但这一观点并无文本依据。在张九成的现存著作中,并未有此观点,而且张九成是认同《大学》的。如张九成提出: “切谓《大学》一篇,学者入圣域衢路也。”6张九成认为《大学》是通往圣人之境的道路。在汪绂看来,张九成、陆九渊、杨简都属于心学,而张九成为陆九渊心学思想的源头,“陆氏认取一心,更几以沦于禅寂,其学演于张九成”7。陆九渊心学源于张九成,而杨简又是陆九渊的弟子,所以他认为杨简的“《大学》非圣人之言”这一思想源于张九成。
        第三种观点认为,“《大学》非圣说”起源于杨简。黄宗羲在评陈确《大学辨》时提出:“乾初以《大学》层累之学,不出于孔子,为学者所哗,不知慈湖已有是言。”8黄宗羲认为,陈确不是最早提出《大学》非孔子所作这一观点的人,最早提出这一观点的是杨简。对于这一点,在杨简的著作中有明确的论述:“故知《大学》非圣人之言,益可验者,篇端无“子曰”二字。”9通过这里可以看出,杨简明确的提出了这一观点。
        上述关于“《大学》非圣说”之起源的三种观点,第一、二种没有根据,都是推测,只有第三种观点有确切的依据,所以由此可推断“《大学》非圣说”最早起源于杨简。通过以上对于“《大学》非圣说”起源的几种推测可以看出,后世对于谢良佐、张九成、杨简之间的学术渊源是存在共识的,即认为从谢良佐、张九成到杨简是一个学术派别,他们也均与心学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可以说,“《大学》非圣人之言”与心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可视作心学对理学的反思。

 

二、《大学》非圣人之言:“圣人之道”在于“毋意”

       
        二程开启了用理学诠释《大学》的路径,而朱熹继承并发展了这一思想,对《大学》进行了全面的理学化诠释,并最终确立了理学化《大学》的经典地位。程朱理学的很多话语都与《大学》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而《大学》中的很多观念是南宋学者建立自身理论体系无法避开的话题。杨简生活在南宋时期,其理论体系的建构自然不能回避《大学》。杨简作为心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在对于“圣人之道”的认识上与理学存在分歧,在对本源的认识和功夫论的进路上也都存在分歧,对于理学诠释体系下的《大学》,他自然也不能认同,所以他提出了“《大学》非圣人之言” 。
        杨简站在心学的立场上开始了对于《大学》的批判,而他所批判的是理学化诠释视域下的《大学》。他提出“《大学》之书盛行于今,未闻有指其疵者,不可不论也”10。既然《大学》一书存在问题,则程朱理学据此建立的理论体系就不具备合理性和权威性。首先,杨简从最基础的文本出发而提出:“故知《大学》非圣人之言,益可验者,篇端无“子曰”二字。”11他从《大学》篇端无“子曰”二字出发,提出《大学》不是孔子所述。他进一步提出,《大学》文本中的两处“子曰”并非是关于儒家主体思想的论述,而仅仅是作为一种补充材料的引用,亦即并非是表达主旨。《大学》两处“子曰”分别是:“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12“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13杨简认为,《大学》文本中既然仅此两处以“子曰”开头引述孔子之言,可见除了这两处之外,其他并非孔子所说。他进一步指出,《大学》所阐发的思想亦并非来源于孔子,亦即“《大学》非圣人之言”。
        其次,从文意出发,杨简认为《大学》与“圣人之道”相悖,“圣人之道”在于“毋意”,而《大学》在“起意”。杨简提出:“人心自备众德。不学而能,不虑而知。”14“人心自明,人心自灵,意起我立,必固碍塞,始丧其明,始失其灵。”15在他看来,人心中本来就具备各种道德,不用学习就自然具备,不需要思考就知道,所以不需要外在的修养功夫。他认为《大学》所倡导的修养功夫都是在“起意”:
        所以明人心之本善,所以明起意之为害。而《大学》之书则不然,曰“无所不用其极”,曰“止于至善”,曰“必正其心”,曰“必诚其意”,反以作意为善,反蔽人心本有之善,似是而非也,似深而浅也,似精而粗也。16
        在他看来,人心本来就是善的,所以不需要“止于至善”,“止于至善”就是在“起意”;人心本来也是正的,所以不需要再“正心”,所以“必正其心”也是在“起意”;人心自善、自正,也就不需要“诚意”,所以“必诚其意”也是在“起意”。在心外做不必要的功夫,反而是对人心的伤害,遮蔽本来自存的善。《大学》中的“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的功夫,都是在“心外起意”,都是不必要的功夫。他提出:“孔子大圣,其启佑学者,当有造化之功,而三千之徒犹尚勤圣人谆谆“绝四”之诲。……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17“绝四”是孔子所倡导的原则,就是要杜绝四种弊病,也就是杜绝凭空猜疑,绝对偏执,拘泥固执,唯我独尊。孔子的“绝四”与杨简的“毋意”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孔子的“绝四”是要杜绝不善的意,而杨简的“毋意”也是这个意思。杨简主张,人心本来是善的,从本心出发的意自然也是善的,所以只要“毋意”,就可以达到“善”。张立文把杨简心学的特点集中概括为两点:“一是以‘虚明无体’之心范围天地万物,二是认为人心本自灵明,倡导‘毋意之旨’。”18杨简强调,《大学》的修养功夫一直在“起意”,而孔子主张“毋意”,显然《大学》与孔子之意相悖,所以“《大学》非圣人之言”,
        杨简从心学的角度出发,认为人心本来就是善的,本来就具备众多德性,不需要修养功夫,基于此,他对理学所推崇的《大学》提出了批判。他认为,“圣人之道”在于“毋意”,而《大学》所倡导的“起意”的修养功夫与孔子所主张的“毋意”相反,所以“《大学》非圣人之言”。杨简在从“《大学》非圣人之言”的视角出发对理学的反思过程中,形成了一套完备且独具特色的心本论理论体系,并由此质疑理学的合理性与权威性,力图树立心学的价值和地位。

 

三、《大学》非圣经:“圣人之道”在于“重行”

       
        有明一代,程朱理学成为官学,作为统治思想,逐渐失去了思想活力,日益僵化,成为维护封建统治的工具。明代中后期,阳明心学兴起,对程朱理学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理学思想僵化的状况。但随着时间的发展,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都逐渐变得空疏无用、空谈心性。明清之际的思想家认识到了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的问题,从而开始对其进行反思。而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在一定意义上说其实都属于宋明理学,所以可以说这一时期的思想家反思的是宋明理学。陈确正处于这一时期,在经历了明朝的灭亡和清朝的闯入之后,对《大学》所教导的方法产生了怀疑,在对于“圣人之道”的认识上也与宋明理学产生了分歧,所以他提出了“《大学》非圣经”19。
        陈确这里所说的“圣经”主要指的是孔孟之书或符合孔孟之道的著作。陈确作《大学辨》对《大学》进行系统的批判,而他之所以作《大学辨》,可能受到了当时“《大学》还《戴记》”风潮的影响。石立善提出,“清初有不少学者都不约而同地提出让《大学》、《中庸》回归于《戴记》的举动”20。在此背景下,他对《大学》的问题一一辨明,并主张要把《大学》还于《戴记》。他提出:“一欲黜《大学》,还《戴记》,以息宋以来五百余年学人支离附会、纷纭争辨之端。”21在陈确看来,只有对宋明理学诠释下的《大学》进行较为深刻的批判,再使其重归“礼学”之列,才能解决《大学》所存在的问题。陈确的这一主张,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宋明理学的权威性,并对宋明理学的主流地位发起了挑战。
        陈确认为《大学》不符合“圣人之道”,而他认为自己肩负了为圣人正名的使命,所以他才开始了对于《大学》的批判。他想通过证明《大学》非儒家经典的方式,从而复归孔孟之道,并从根源上化解理学、心学之争。陈确在《大学辨》的开篇就阐明了他对《大学》的态度:“《大学》之非圣经,至公之论也。”22陈确主要从“迹”和“理”两方面,比较《大学》与孔孟文献之间的差异,从而判定《大学》非圣经:“确与友人书辨《大学》,尝有迹、理之说。谓以迹则显然非圣经也,以理则纯乎背圣经也。”23目前学术界对于陈确《大学辨》的研究,主要从“迹”和“理”两个方面出发。其中从“迹”的方面,詹海云、申淑华所论最为详尽24;从“理”的方面,詹海云、王瑞昌、汤建荣、申淑华等均有所论述25。虽然学界对于陈确《大学辨》的研究比较充分,但是他们都没有从“圣人之道”的这一角度出发,理解陈确《大学辨》的思想。本文主要从陈确与宋明理学对“圣人之道”的不同理解这一角度出发,认识陈确《大学辨》的思想。陈确的《大学辨》,比较了理学化和心学化诠释下的《大学》与儒学《礼记》中的《大学》的差异,是对于宋明理学自身所存在问题的反思。
        陈确认为《大学》只言“知”,孔孟之道重“行”,这显然与圣人之意相悖。陈确提出,“盖《大学》只是重知,若曰一格致而学已无余事矣,此《大学》之本旨也。”26而孔孟之道重“行”,且“古昔圣人皆重言行而轻言知”27,他认为:“《书》有之:‘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大学》之意,若曰:‘行之非艰,知之惟艰。’”28《尚书》作为儒家著作,其中所表达的也是“行”难于“知”,而《大学》却与之相反,显然《大学》与圣人之意相悖。他还提出:“盖《大学》言知不言行,必为禅学无疑。”29他强调,《大学》只知道“知”,而不知道“行”,存在重知轻行的倾向,而这一点与孔子所主张的正好相反,所以不是孔子所作。他进而提出,《大学》近似于禅学,乃至《大学》必为禅学。在这一点上,陈确未免过于武断,可能是因为朱熹和王阳明都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而陈确主要是反对他们二人对于《大学》的诠释,所以在批判《大学》时,他所批判的对象已经不是《礼记》中的《大学》,而是理学化和心学化诠释下的《大学》,所以他才认为《大学》为禅学。
        陈确与《大学》在“知”“行”的认识上,存在根本的分歧,而这一分歧主要体现在“格致之争”上面。在陈确看来:“且弟亦非恶言格致也,恶夫以格致为《大学》之始事也。谓格致自与学相终始,学无穷,则格致亦无穷,而奈何截为学之始事!截为学之始事,则知行分。知行分,则必有知无行,而究归于无知。”30陈确认为“格物”“致知”是终生实践的功夫,反对把“格物”“致知”当作为学首先要做的功夫。《大学》的“格致”功夫把本来的为学功夫分割为两截,导致了“知”和“行”分离。陈确认为“知”和“行”不能分离,在这一点上他认同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并提出“阳明‘知行合一’之说,决可与孟子性善同功”31。陈确的“知行合一”与王阳明有所不同,可能他是为了纠偏,纠正当时学者过于强调“知”的行为,所以更加强调“行”。汤建荣认为,“陈确之学是对宋明儒学‘形上玄远’理论的扬弃,而注重力行笃实之功夫,力主回复到孔、孟儒学,有别于程、朱与陆、王的力行实践学说”32。陈群认为,“陈确的为学宗旨是重行、重践履的孔孟之道”33。汤建荣、陈群都认为陈确思想重视“行”,而这一点与他强调孔孟之道重“行”有关。陈确具有为圣人正名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而“圣人之道”在于重“行”,《大学》的“格致”功夫却在强调“知”“行”分离,所以《大学》与圣人之旨相悖,不是孔子之书。
        陈确通过对于“圣人之道”的阐发,证明理学化诠释下的《大学》和心学化诠释下的《大学》都不是“圣人之道”。陈确的这一角度与日本学者伊藤仁斋(1627-1705)的观点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陈确认为“圣人之道”在于重“行”,而伊藤仁斋认为“圣人之道”在于“仁”。伊藤仁斋也认为“《大学》非孔孟之血脉”,由此重《论语》和《孟子》而非《大学》,并提出《礼记》乃出于汉儒之附会34。陈确和伊藤仁斋都主张溯本求源,“儒学”是“源”,而理学是“流”,对于“流”所出现的错误和问题只有溯其本源,才能厘清“流”的问题。陈确和伊藤仁斋对于《大学》的反思,是理学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同时也体现了学术发展的一种必然趋势,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陈确对宋明理学的批判,推动儒学走向启蒙的高峰,是儒学的自我批判。

 

、《大学》为儒家之绪言而非孔、曾之书:“圣人之道”在于“因材施教”

       
        清朝实行高压统治,尤其是大兴文字狱,对当时士人的思想产生了极大的束缚,所以很多士人不敢提出自己的思想,逐渐走向了考据学,即朴学。清代朴学的兴起,标志着学术风气从推崇“宋学”转向推崇“汉学”。汪中生活在乾隆时期,受当时重考据的时代风气的影响,所以也崇“汉学”而非“宋学”。汪中可以说属于“汉学”,而“汉学”与“宋学”在对于“圣人之道”的认识上存在分歧,而《大学》又是“宋学”的标志性经典,所以汪中著《大学平义》,对《大学》进行批判,提出“《大学》为儒家之绪言而非孔、曾之书”。
        作为朴学家,汪中比较注重礼学,在对于《大学》的问题上,他认为应该把《大学》重归礼学的范畴。石立善指出:“《大学》《中庸》重返《礼记》,可谓是清代学术转向的重要标志,是汉学家对于程朱理学的一个反动。”、“《大学》《中庸》重返《礼记 》,必将导致作为理学经典的色彩的消退及经典地位的下降”35。此说可谓十分精辟地指出了清代学术的特点。《大学》重返《礼记》是当时的大势所趋,体现了从《四书》之《大学》到《礼记》之《大学》的学术演变,是朴学家对于宋明理学的反思,是“汉学”逐渐取代“宋学”的一种标志。在这一背景下,汪中推崇“汉学”,对《四书》之《大学》进行了批判,主张《大学》回归《礼记》。
        汪中认为,《大学》只是《礼记》的一篇,作者并不明确,也不是孔子的经典。他提出“习非胜是,一国皆狂。即有特识之士,发寤于心,止于更定其文,以与之争,则亦不思之过也”36。《大学》被错误地认为是孔子之书,如此积习日久反而信以为真,但即便有识之士对其重新进行发挥,那也不能改变《大学》的本质。在他看来,朱熹和王阳明对于《大学》的诠释都是“非”,是对《大学》的错误理解,存在误导众人之嫌:“今定为经传,以为二人之辞,而首末相应,实出一口,殆非所以解经也。意者,不托之孔子,则其道不尊,而中引曾子,则又不便于事,必如是而后安尔。”37他指出,朱熹把《大学》分为经与传,存在不合理之处。而归根结底是因为朱熹对于《大学》存在的问题不能自圆其说,而又想借用孔子的权威地位,所以不得已而为之。对于王阳明以“心”为本对《大学》的阐释,他认为也并未触及问题的根本。汪中认为,《大学》不符合“圣人之道”,他认为孔子指导人进学是因人而异的,而《大学》主张不分差别:
        孔门设教,初未尝以为至德要道。而使人必出于其途,则无能置其口矣。38
        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明乎教非一术,必因乎其人也。其见《论语》者,问仁、问政,所答无一同者。闻斯行诸,判然相反,此其所以为孔门也。标《大学》以为纲,而驱天下从之,此宋以后门户之争,孔氏不然也。39
        在他看来,圣人设教的宗旨不是开始就明确了具体的进德途径,并且要求所有人都这样做。孔子主张因材施教,在同一个问题的解释上,孔子对于不同弟子的回答也不尽相同。孔门进学的途径和方法是多元化的,而朱熹以《大学》为纲的进学方法,把进学的途径简单地归为一种,严重阻碍了士人的进学之路和思想的自由发展,这是对圣人思想的曲解,并不符合“圣人之道”,而是程朱理学的门户之见。
        汪中又从文本出发,认为“门人记孔子之言,必称‘子曰’‘子言之’‘孔子曰’‘夫子之言曰’,以显之。今《大学》不著何人之言,以为孔子,义无所据”40。孔子后学在记载孔子的言语时,总会标明“子曰”之类的话语,而《大学》并未标明“子曰”,仅凭臆断就认为是孔子所说,这显然是毫无根据的。在他看来,《大学》的地位被宋儒过分抬高了,而《大学》只是“儒家之绪言,记礼者之通论”41,并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不应该把它抬升到经书的地位,其地位的提升完全是因为宋儒的强行附会。他进而试图通过辨明《大学》与孔子之意相悖之处,恢复《大学》的本来面目。他认为,《大学》只是《礼记》中的一篇,其文也是平淡无特别之处:“《大学》其文平正无疵,与《坊记》《表记》《缁衣》伯仲,为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于孔氏为支流余裔,师师相传,不言出自曾子。视《曾子问》《曾子立事》诸篇,非其伦也。”42首先针对当时流行的程朱所说的《大学》为孔子所传而曾子记之的看法,他提出《大学》乃七十子后学所记,经过几代的流传,其思想已经不是孔子的原意,而只是孔子思想的余绪和支流。《大学》原文中从来没有明确说过其书出自曾子,比较《礼记》中的《曾子问》《曾子立事》两篇可知,《大学》和曾子不是一个体系,所以他认为《大学》和曾子无关,由此明确反对程朱所说的《大学》为孔子所传而曾子记之的看法。
        汪中从朴学的立场出发,崇“汉学”而非“宋学”,《四书》之《大学》属于“宋学”体系,而《礼记》之《大学》属于“汉学”体系,所以他认同《礼记》之《大学》。他认为宋明理学对《大学》的诠释,都是对《大学》的曲解,不符合《大学》之本意。而《大学》在进学的途径和方式上也与“圣人之道”相悖,所以《大学》不是孔子之书。汪中对《大学》的批判,是朴学对于宋明理学的反思,体现了从宋明理学到清代朴学的学术演变。

 

五、结语

       
        程朱都认为《大学》为孔子所作,他们对于《大学》的看法,可以归结为“《大学》为圣说”。“《大学》为圣说”与理学的发展密切相关,而“《大学》非圣说”则较为集中地反映了宋以降历代学者对理学的反思历程。而之所以会出现“《大学》为圣说”和“《大学》非圣说”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主张,是因为不同学派的思想家对于“圣人之道”的理解不同,由此对于儒家经典的认识也存在根本性分歧。程朱认为“圣人之道”是《大学》所说的“格物致知”,杨简认为“圣人之道”在于“毋意”,陈确认为“圣人之道”在于“重行”,汪中认为“圣人之道”在于“因材施教”。上述学者“《大学》非圣说”的提出,都发生在思想转折时期,都是对当时权威的挑战,体现了不同学派对理学的反思。
        “《大学》为圣说”体现了从汉唐经学到宋明理学的学术演变,而“《大学》非圣说”体现了从宋明理学到清代朴学的学术演变。南宋至明中期,理学的发展进入全盛期,但其内部也出现了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对峙争锋的局面。明末清初时期,理学的弊端逐渐暴露,很多学者开始批判理学,其地位已然下降。至清代,“朴学”逐渐取代理学的地位,成为当时的学术主流,理学逐渐没落。无论是程朱的“《大学》为圣说”,还是后世的“《大学》非圣说”,都是在维护儒家思想,也都是在“返本开新”——“返”的是先秦儒家思想,“开”的是自身的理论体系。通过对“《大学》非圣说”的梳理,可以看出先秦儒家思想是后世儒学思想的源头,汉唐经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都是从先秦儒家思想出发,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建构自身的理论体系。“《大学》非圣说”的发展演变,在体现《大学》学术地位变迁的同时,也折射出宋代以降中国学术思潮的更替以及各学派的兴衰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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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新编汪中集[M].扬州:广陵书社,2005.
 
 
注释:
  1. 河南程氏遗书卷第二上,《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8页。

2. 河南程氏粹言卷第一,《二程集》,1204页。

3. 黄氏日钞卷八十五黄震全集第七册,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300-2301页。

4. 宋元学案卷二十,黄宗羲全集第三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931页。

5. 汪绂:《理学逢源》卷十二,清道光十八年敬业堂刻本。

6. 与陈开祖书七》,张九成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10页。

7. 汪绂:《理学逢源》卷十二,清道光十八年敬业堂刻本。

8. 宋元学案卷八,《黄宗羲全集》第三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91页。

9. 《慈湖先生遗书》卷之十二,《杨简全集》(第八册,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156页。

10. 《慈湖先生遗书》卷之十二,《杨简全集》(第八册2156页。

11. 《慈湖先生遗书》卷之十二,《杨简全集》(第八册2156页。 

12.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5页。 

13.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6页。

14. 《慈湖先生遗书》卷之十,杨简全集第八册2081页。

15. 《慈湖先生遗书》卷之二,《杨简全集第七册1856页。

16. 《慈湖先生遗书》卷之十二杨简全集第八册2154-2155页。

17. 《慈湖先生遗书》卷之十二杨简全集》(第八册2155页。

18. 张立文主编:《中国学术通史》(宋元明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33页。

19. 《答吴仲木书》,《陈确集卷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570页。

20. 石立善:《<大学><中庸>重返<礼记>的历程及其经典地位的下降国学学刊2012年第3期。

21. 答萧山来成夫书》,陈确集卷十七612页。

22. 《答查石丈书》,陈确集卷十五569页。

23. 《辨迹补》陈确集卷十四562页。

24. 詹海云:《陈乾初大学辨研究——兼论其在明末清初学术史上的意义》,台湾明文1986年,97-104申淑:《素位——陈乾哲学思想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2012年,第120页。

25. 参见詹海云:《陈乾初大学辨研究——兼论其在明末清初学术史上的意义》,(台湾):明文书局1986年,第97-140页;王瑞昌:《陈确评传》,南京:南京师范出版社,2002年,第326-342页;申淑华:《素位之学——陈乾初哲学思想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2012年,第121-124页。

26. 《答张考夫书》,陈确集卷十六586页。

27. 《答张考夫书》,陈确集卷十六592页。

28. 大学辨》,陈确集卷十四557页。

29. 大学辨》,陈确集卷十四557页。

30. 《答张考夫书》,陈确集卷十六586页。

31. 答刘伯绳书》,陈确集卷十五576页。

32. 汤建荣:《陈乾初哲学研究——以工夫实践为视域,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90页。

33. 陈群:《明清之际<大学>诠释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159页。

34. 参见伊藤仁斋《大学非孔氏之遗书辨》,《日本思想大系》(第33册),东京:岩波书店,1971年;伊藤仁斋《大学定本》〔古义堂正德三年(1713年)序刊本〕,第十章。

35. 石立善:《<大学><中庸>重返<礼记>的历程及其经典地位的下降

36. 大学平义》,新编汪中集》,扬州:广陵书社2005年,第381页。

37. 大学平义》,新编汪中集》,第381页。

38. 大学平义》,新编汪中集》,第381页。

39. 大学平义》,新编汪中集》,第381页。

40. 大学平义》,《新编汪中集》,第381页。

41. 大学平义》,《新编汪中集》,第381页。

42. 大学平义》,《新编汪中集》,第3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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