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隋唐
王弼《周易注》卦变说发微
发表时间:2021-03-19 16:00:25    作者:温海明,韩盟    来源:周易研究2020年第2期

摘要:学者多言王弼尽黜象数而专言义理,实则不然。王弼固然严厉批评了汉易的牵强繁琐,但每当他意识到只有运用卦变才能对《周易》经传做出清晰准确的解释时,他便毫不犹豫地将汉易卦变融入到自己的注文当中。尽管少数学者已经指出王弼注贲、涣等卦时有取卦变,但《周易注》中丰富的卦变之例尚未引起关注。这与王弼易学的义理派定位及《周易正义》的疏解有关。当下王弼易学研究的继续推进,应当以破除对《周易正义》的拘执、反思王弼易学与汉代易学的亲缘为突破口。本文即旨在呈现《周易注》中的卦变内容,还原王弼易学的本来面目,进而再次论证“卦变是理解卦爻辞的总纲”。
关键词:王弼;卦变;《周易注》;虞翻;孔颖达


今人多将卦变视为易学史上的重要学说,殊不知卦变乃是《周易》本有之意。我们认为,卦变与《周易》卦爻辞关联紧密,它是“系辞”所观之“象”的核心内容。不讲卦变,很多卦爻辞就难以解释清楚。一言以蔽之,卦变是理解卦爻辞的总纲。[1]正因乎此,古今诸家才屡屡以卦变解《易》,不仅象数派对卦变极为推崇,以王弼为首的义理派易学家也对卦变有所继承。这足以证明,要解通卦爻辞,非用卦变不可。

学者多言王弼尽黜象数而专言义理,实则不然。通观王弼《周易注》,不难得见其中亦有采用卦变之例。对此,古今学人已有觉察。宋朱震指出,王弼“注损九二曰:‘柔不可全益,刚不可全削,下不可以无正。’初九已损刚以顺柔,九二履中,而复损己以益柔,则剥道成焉。此卦变也”。“王弼注贲曰:‘坤之上六来居二位,柔来文刚之义也;乾之九二分居上位,分刚上而文柔之义也。’此即卦变也,而弼力诋卦变,是终日数十,而不知二五也。”[2]明董守谕《卦变考略》释贲卦时曾引王弼、孔颖达注疏:“王弼亦曰:‘刚柔不分,文何由生?故坤之上六来居二位,柔来文刚之义也;乾之九二分居上位,分刚上文柔之义也。’孔颖达亦曰:‘阳本在上,阴本在下,应分刚而下,分柔而上,何因分刚向上、分柔向下者?今谓此本泰卦故也。’”[3]清焦循指出,王弼涣卦注文“二以刚来居内,而不穷于险;四以柔得位乎外,而与上同”[4]实则“用卦变否四之二之例,而讳言自否来”。[5]今人朱伯崑亦云:“王弼对卦变说,并非一概排斥。”[6]张沛对比王弼、荀爽、虞翻三家注文后发现,王弼注贲、涣两卦时完全因袭了汉易的卦变之法。[7]此外,田永胜、郭丽娟、尹锡珉、陈彦杰、武锋等人亦有相关论述。[8]尽管上述学者已在一定程度上道破了王弼亦取卦变这一事实,但此项研究仍有较大推进空间。

学界迄今对王弼易学与卦变说关系的探讨大多前后重复,罕有突破创新。更重要的是,由于未能抓住“卦变是理解卦爻辞的总纲”这一要义,学者们往往把贲、涣等注文视为个例,而对《周易注》中俯拾皆是的卦变说视而不见。本文即在于指示王弼《易》注中丰富的卦变之例,并做简要分析。

 

一、卦变之例


1.王弼注屯卦卦辞“元亨利贞”曰:“刚柔始交,是以屯也。不交则否,故屯乃大亨也。大亨则无险,故利贞。”(《王弼集校释》,第233页)王弼这句话明显是讲卦变,且与虞翻的解释非常相似。虞翻注:“坎二之初,刚柔交震,故‘元亨’。之初得正,故‘利贞’矣。”[9]二者都认为屯卦由坎卦变来,坎卦九二与初六易位,二爻刚柔开始交换,下卦变为震,不交换则坎陷不通,交换后为震动,则能大得亨通。此时下卦为震,坎险不见,是以无险。坎九二与初六交易后各自得正,所以利贞。对此,清人李道平的解释非常清楚:“二之初,刚柔始交而为震,是‘始而亨者也’,故‘元亨’。阳之初得正,阴之二亦得正,故‘利贞’。”(《周易集解纂疏》,第95页)。不过,孔颖达没有看出这一点。他在疏王弼注时直接引用《彖传》原文“刚柔始交而难生”,又说:“以阴阳始交而为难,因难物始大通,故元亨也。”[10]这种解释并不能使人明晓王弼说的“屯乃大亨”是什么意思。至于万物何以因有难而大通,更是令人费解。
王弼注《彖传》云:“始于险难,至于大亨而后全正,故曰‘屯,元亨,利贞’。”(《王弼集校释》,第234页)这也是讲卦变。卦变之前为坎,初二两爻交换之后,下卦为震,“初阳为大,动则通为亨”(《周易集解纂疏》,第97页),两爻全部得正,故“元亨利贞”。孔颖达不知道“而后全正”是什么意思,所以在疏文中未做解释。
王弼注“雷雨之动满盈”说:“雷雨之动,乃得满盈,皆刚柔始交之所为。”(《王弼集校释》,第234页)坎初二两爻刚柔交易,得上坎下震,即“雷雨之动”。孔颖达不知王弼用卦变,其疏文仅对王注做简单复述:“‘皆刚柔始交之所为者’,雷雨之动,亦阴阳始交也。万物盈满,亦阴阳而致之。”“若取屯难,则坎为险,则上云‘动乎险中’是也。若取亨通,则坎为雨,震为动,此云‘雷雨之动’是也。”(《周易注疏》,第334页)孔颖达不理解“交”本于卦变,只用“难”和“盈”来解释,以致有“随意而取象,其例不一”(《周易注疏》,第334页)的误判。

2.王弼同人注云:“所以乃能‘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非二之所能也,是乾之所行,故特曰‘同人曰’。”(《王弼集校释》,第284页)这段话如果不从卦变角度去理解,就很难说清楚。《彖传》:“同人,柔得位得中而应乎乾,曰同人。”孔颖达认为,同人卦名本于主爻六二:“‘柔得位得中’者,谓六二也,上应九五,是‘应于乾’也。”(《周易注疏》,第365页)。后文又说该句卦辞与六二没有关系,乃是着眼于乾卦:“‘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虽是同人卦下之辞,不关六二之义,故更叠‘同人于野亨’之文,乃是乾之所行也。”(《周易注疏》,第365页)质言之,孔颖达未能抓住王弼卦变解易的思路,所以只能对原注予以简单解释。王弼注的难点在于,既然前文说“二为同人之主”,为何此处又言“非二之所能”?这只能从卦变角度做出解释。侯果曰:“九二升上,上为郊野,是‘同人于野’。而得通者,由乾爻上行耳,故特曰‘乾行也’。”(《周易集解纂疏》,第181页)同人卦由夬卦变来,夬九二、上六易位得同人。乾为野,故同人于野而亨。亨,非六二主爻所为,而是赖乾爻九二上行,故曰“非二之所能,是乾之所行”。因此条注文过于简略,看破此意者寥寥无几。

3.王弼注蹇卦六四爻“往蹇来连”曰:“往则无应,来则乘刚,往来皆难,故曰往蹇来连。”(《王弼集校释》,第412页)此间“往来”二字,非用卦变解释不可。孔颖达似乎认为,这句话是说六四前往遇初六而无应,六四回来又乘九三之上,以此解“往来”显然不对。原因在于,“爻向上推移为往,向下推移为来”。[11]当然,由于《周易正义》没有明说,孔颖达是否确有此意,不得而知。
值得注意的是,唐人史徵《周易口诀义》引王注、孔疏时,明确提出了“往来”的方向:“六四以阴柔居阴位,当外卦坎险之始,往则无应援而遇险难,故曰往蹇,来则乘九三阳刚之上。”[12]这与后来程颐说的“往则益入于坎险之深”[13]3意思一致。不过,“往”的方向不对,六四本乘刚,又岂是“来”?
蹇卦由小过九四、六五交易而来。王弼说“往则无应”,是指小过九四本与初六相应,卦变后六五降为六四,与初六无应,且乘九三之刚。刚爻柔爻一往一来变成蹇卦后,九五爻在上坎,六四爻在互坎,故二爻往来皆在坎中。王弼此注,非卦变不明。

4.王弼注震卦六五曰:“往则无应,来则乘刚,恐而往来,不免于危。”(《王弼集校释》,第476页)按,虞翻曰:“临二之四。”(《周易集解纂疏》,第453页)震卦由临卦变来,临九二升四成震卦九四,与震初九无应;临卦六四下居二成震卦六二,来则乘初九刚爻之上。往上、来下都成震卦,所以往来皆有恐惧危险。程颐注曰:“上往则柔不可居动之极,下来则犯刚,是往来皆危也。”(《二程集》,第966页)这种解释不够合理。程颐以“往”为往上六,然六五本在五位,又如何下来乘犯刚爻?且六五原本乘刚,何必“下来”?

5.王弼注艮九三“艮其限,列其夤,厉薰心”曰:“三当两象之中,故曰艮其限......止加其身,中体而分,故列其夤而忧危薰心也。艮之为义,各止于其所,上下不相与,至中则列矣。列加其夤,危莫甚焉。危亡之忧,乃薰灼其心也。施止体中,其体分焉。体分两主,大器丧矣。”(《王弼集校释》,第481页)“三当两象之中”可以理解为上艮下艮之中,也可以理解为初二、四五阴爻之中。用卦变解释则没有这样的歧义。
虞翻曰:“观五之三也。”(《周易集解纂疏》,第460页)马恒君解释说:“九三来自观的九五,是卦变中换位中的一爻,来到卦的中间部位,上下皆艮,卦象对称,故为艮其限。”(《周易正宗》,第416页)三爻位于一卦中间,对应人的腰部。卦变之前九三在观卦互艮中,卦变之后在下艮之中,所以“两象”是指两个艮象。观五降三,变出下艮,艮为止,拆开下坤,坤为身,故“止加其身”,如脊椎从中间拆开背部,即“中体而分”,所以说撕裂了背部的脊肉。艮二至四互坎,坎为心病,心疼得像被火熏烤一样,极其痛苦,故曰“故列其夤而忧危薰心也”。“至中则列”的“至”言动作而非状态,即观五来到坤中,使坤从中分裂,如分开背部一般,所以说“施止体中,其体分焉。体分两主,大器丧矣”。

6.王弼注归妹《彖传》“征凶,位不当也”曰:“履于不正,说动以进,妖邪之道也。”(《王弼集校释》,第487页)“履于不正”,孔颖达疏曰:“此因二三四五皆不当位。”(《周易注疏》,第488页)胡瑗《周易口义》则云:“征凶位不当者,谓九四、九二皆以阳居阴;六三、六五以阴居阳,是位不当也。”[14]此外,也有可能指六三爻以阴居阳,即如六三《象传》所云“未当也”。其实王弼这里用了卦变。王弼注“无攸利,柔乘刚也”曰:“以征,则有不正之凶;以处,则有乘刚之逆。”(《王弼集校释》,第487页)虞翻注:“泰三之四。”(《周易集解纂疏》,第471页)归妹由泰九三、六四互易而来,泰九三原本当位,变为归妹九四则位不正;泰六四变为归妹六三,乘在九二之上,即“处则有乘刚之逆”。此二爻卦变后履于不当之位,故“征凶,无攸利”。楼宇烈说:“二、四为柔位,而今均为阳爻;三、五为刚位,而今均为阴爻,所以说:‘以征,则有不正之凶;以处,则有乘刚之逆。’”(《王弼集校释》,第490页)尽管他说出了“不正”“乘刚”的意思,但由于未从卦变角度解释,“以征”“以处”仍未讲清。

7.王弼注涣卦《彖传》“刚来而不穷,柔得位乎外而上同”曰:“二以刚来居内,而不穷于险。四以柔得位乎外,而与上同......凡刚得畅而无忌回之累,柔履正而同志乎刚。”(《王弼集校释》,第508页)涣卦由否卦六二、九四互易而来。否九四来居内,成下卦坎险,但“内刚而无险困”,刚爻来居二位,不需有“忌回之累”。否六二上居四位,以阴居阴,处外卦巽,“外顺而无违逆”,“同志乎刚”。

8.王弼注渐卦九三曰:“进而之陆,与四相得,不能复反者也。夫征不复,乐于邪配,则妇亦不能执贞矣,非夫而孕,故不育也。三本艮体,而弃乎群丑,与四相得,遂乃不反,至使妇孕不育。见利忘义,贪进忘旧,凶之道也。异体合好,顺而相保,物莫能间,故利御寇也。”(《王弼集校释》,第485页)虞翻、程颐及今人马恒君都认为否卦三四互易成渐。在否卦变渐卦的过程中,上乾阳爻下居三位,但九三没有返下,如同丈夫长期出征,远行未回。六四与九三原为夫妇,丈夫不归,六四便去与九五生活,但不合适,所以没有生育。与九三易位的六四在互离中,离为大腹、为孕,上卦巽为长女、为妇、为不果,是腹大不结果之象,家里的妻子怀孕了,却不能把孩子生下来。九三在互坎中,非常凶险。坎又为寇盗、为弓,离为矢,故有抵御寇盗之象。之所以抵御寇盗有利,是因为九三可以顺守相保,否变渐,上卦成巽,巽为顺,中间出坎,坎为妇,即付出了家妇。否卦柔长逼退刚爻,变渐后局面改变,刚爻的地位保住了,被艮止抑制住了。[15]
王弼认为,否卦三四互易成渐,两爻交换而无法复反,是离弃己之群类而“乐于邪配”,“见利忘义,贪进忘旧”。渐九三本居否卦上乾,六四本居否卦下坤,两爻交换后异体好合,正可“顺而相保”。王弼此注为张载所继承。横渠云:“渐卦九三、六四易位而居,三离上卦,四离下体,故曰‘夫征不复,妇孕不育’,然相与之固,物莫能间,故利用御寇也。‘征不复’者,变为艮且得位也。”[16]

9.王弼注噬嗑《彖传》“柔得中而上行”曰:“上行,谓所之在进也。凡言上行,皆所之在贵也。”(《王弼集校释》,第322页)王弼此注明显使用了卦变。噬嗑卦由否卦变来,否初之五成噬嗑。五位象天子,故“所之在贵也”。王弼注晋卦《彖传》“柔进而上行”更是明言:“凡言上行者,所之在贵也。”(《王弼集校释》,第391页)可知王弼用卦变无疑。对此,孔疏明确反对以卦变解之:“辅嗣此注,恐畏之适五位则是上行,故于此明之。凡言‘上行’,但所之在进,皆曰‘上行’,不是唯向五位,乃称上行也。”(《周易注疏》,第388页)在孔颖达看来,谦卦“地道卑而上行”足以证明“上行”并不是指爻升至五。然而,谦卦之“上行”是就地势而言,与天道下济相对,与此意并无联系。孔颖达又论晋卦“上行”曰:“及晋卦彖云上行,既在五位而又称上行,则似若王者,虽见在尊位,犹意在欲进,仰慕三皇五帝可贵之道,故称上行者也。”(《周易注疏》,第388页)其实,不仅晋卦《彖传》“柔进而上行”是指卦变,睽卦、鼎卦亦然。尽管王弼解此二卦未用卦变,但这两卦完全符合爻位推移而居贵位的卦变说。孔颖达不言睽卦、鼎卦,而又举损卦为例,指出“损下益上,其道上行”与爻之移动无关,“是减下卦益上卦,谓之上行,是亦不据五也”(《周易注疏》,第388页)。由此可知,孔颖达坚持王弼扫象,并未意识到王弼对卦变说多有认肯。

 

二、与卦变相通之例


1.王弼注坤六四曰:“括结否闭,贤人乃隐;施慎则可,非泰之道。”(《王弼集校释》,第228页)虞翻注:“谓泰反成否。”李道平疏:“乾息至三成泰,至四则泰反成否。《文言》曰‘天地闭,贤人隐’,故知泰成否也。”(《周易集解纂疏》,第81页)坤息至三为泰,至四为否。王注与虞翻类似,亦用卦变。

2.王弼注蒙卦《彖传》曰:“退则困险,进则阂山,不知所适,蒙之义也。”(《王弼集校释》,第240页)此处的“进”“退”与卦变相通。观六二、九五互易成蒙,九五退居二位形成下卦坎险,是“退则困险”,六二升至五位形成上卦艮山,是“进则阂山”。一进一退而成蒙卦,故曰“蒙之义也”。王弼蒙九二注云:“处于卦内,以刚接柔,亲而得中。”(《王弼集校释》,第241页)观九五降二而成蒙卦九二,处于卦内,以刚爻来接柔爻,两爻相亲而各得中。故《象》曰:“子克家,刚柔接也。”后人不知此意,以至于对“以刚接柔”多有误解。孔颖达曰:“言九二居下卦之中央,上下俱阴,以己之刚阳迎接上下二阴,阴阳相亲,故云亲而得中也。”(《周易注疏》,第339页)孔颖达着眼于九二,“以刚接柔”谓九二阳爻接上下二阴。程颐则认为是九二之刚与六五之阴相接:“二能主蒙之功者,五之信任专也。二与五刚柔之情相接,故得行其刚中之道,成发蒙之功。苟非上下之情相接,则二虽刚中,安能尸其事乎?”(《二程集》,第721页)二人均未参透内中卦变之意。

3.王弼注讼卦《彖传》曰:“以刚而来,正夫群小,断不失中,应斯任也。”(《王弼集校释》,第249页)虞翻注:“遯三之二也。”(《周易集解纂疏》,第119页)讼卦由遯卦六二、九三互易而来。九三刚爻降二,居于下卦中位,夹在上下二阴的群小中间。对此,孔颖达不得不沿用卦变解之:“言中九二之刚,来向下体而处下卦之中,为讼之主,而听断狱讼。”(《周易注疏》,第343页)“来向下体”,即刚爻从上方来二位之意。程颐亦然,且说得更加明确:“九二以刚自外来而成讼,则二乃讼之主也......二以阳刚,自外来而得中。”(《二程集》,第728页)由此可知,孔颖达、程颐也明白卦变说有其道理。面对“刚来而得中”等明确提示卦变的传文,不用卦变就难以解释清楚。

4.王弼注随卦《彖传》曰:“时异而不随,否之道也。”(《王弼集校释》,第303页)虞翻注:“否上之初,刚来下柔。”(《周易集解纂疏》,第209页)随卦由否卦变来,王弼此处与卦变相通。

5.王弼注颐卦初九曰:“离其致养之至道,窥我宠禄而竞进。”(《王弼集校释》,第352页)这里亦有卦变痕迹。侯果注:“此本观卦,初六升五,九五降初,则成颐也。”(《周易集解纂疏》,第284页)颐卦由观卦初六、九五互易变来,初六离开下坤致养之地,上到五位,是谓“窥观宠禄而竞进”。

6.王弼注晋卦《彖传》“柔进而上行”曰:“凡言上行者,所之在贵也。”(《王弼集校释》,第391页)虞翻注:“观四之五。”(《周易集解纂疏》,第337页)王注与虞注相通,晋卦由观卦变来,观六四上行至九五贵位,即“上行,所之在贵”。

7.王弼注蹇卦卦辞“利见大人”曰“往则济也”(《王弼集校释》,第410页),与卦变说相通。小过九四、六五互易成蹇,九四刚爻升至九五尊位,可以前往济难。孔颖达和程颐的解释强调利见大德之人,唯有这样的大人才可以前往济难。马恒君则认为:“对九五本身讲是大人出现,对其他人来说,是圣明天子在位,见大人可以发挥自己的作用。”(《周易正宗》,第324页)马说可从。因为蹇卦九五由四位升上来,无论九五自身还是他人,都利见这样的大人。

8.王弼注归妹六三曰:“室主犹存,而求进焉。进未值时,故有须也。”(《王弼集校释》,第488页)孔颖达、史徵都没有解释清楚这段话的意思,今人徐芹庭亦然。他说:“六三以阴居阳位,失位不正,而在内卦之上,当归妹之时,有欲求为一室主之势。唯以不当位,进不值时,宜待时而行。”[17]事实上,王弼说的是“室主犹存而求进”,并非徐芹庭理解的“欲求为一室主”。并且,《象传》所云“未当也”之所以然,正在于“室主犹存而求进”,而非徐芹庭所说的“唯以不当位”。王弼此注用卦变解释最清楚。归妹由泰九三、六四互易而来。泰九三与上六相应,可谓有室主之人,然卦变后九三求进至四位,则归妹六三与上六不应,无所适从,进不逢时,尚需等待,是谓“进未值时,故有须也”。
 

结语


综上,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第一,王弼注《易》对汉代象数易学多有继承,这在卦变上体现得尤其明显。第二,王弼不仅继承了荀爽、虞翻等人的卦变说,还试图形成自己的卦变系统。第三,王弼的卦变说具有广泛性和灵活性,可以适用于多种卦变体系。第四,王弼的卦变说与爻位爻象说关联紧密。通过引入卦变来更好地阐释爻之间的“承乘比应”关系,是王弼解《易》的重要方法。

然而,王弼《周易注》中丰富的卦变内容却未能引起后世易学家的足够重视。这在很大程度上与王弼易学的义理派定位及《周易正义》的疏解有关。因乎深层的义理取向,孔颖达非但没有点示王弼注文中隐含的卦变内容,反而有意将其引向与卦变无关的解释方向。影响所及,历代学人对王弼注《易》善用卦变这一事实大多视而不见。笔者认为,当下王弼易学研究的继续推进,应当以破除对《周易正义》的拘执、反思王弼易学与汉代易学的亲缘关系为突破口。概言之,王弼固然严厉批评了汉易的牵强繁琐,但必须看到的是,每当他意识到只有运用卦变才能对《周易》经传做出最清晰、最准确的解释时,他便毫不犹豫地将汉易卦变融入到自己的注文当中。

有见及此,本文即以揭示王弼《周易注》中的卦变内容为目标。此项研究的意义,不仅在于使《周易注》中的卦变暗索复明于世,从而还原王弼易学的本来面目,更旨在为今人解读《周易》经传提供一点重要启示:唯有将卦变视为理解卦爻辞的总纲,我们才能把《周易》解释得清楚明白。

 


[1] 参见温海明《论卦变是理解卦爻辞的总纲》,载《周易研究》2018年第6期。

[2] [宋]朱震《汉上易传》,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399、404页。

[3] [明]董守谕《卦变考略》,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661页。

[4] [魏]王弼著,楼宇烈校释《王弼集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08页。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书名与页码。

[5] [清]焦循《周易补疏》卷下,载《续修四库全书》第2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53页。

[6] 朱伯崑《易学哲学史》第一卷,北京:华夏出版社,1994年,第264页。

[7] 张沛《王弼易注对汉代象数的舍弃与保留》,载《人文杂志》2014年第1期。

[8] 详见田永胜《论王弼易学对两汉象数易学的继承》,载《周易研究》1998年第3期;郭丽娟《王弼易学哲学思想再探》,四川大学2006年硕士毕业论文;尹锡珉《王弼易学解经体例探源》,成都:巴蜀书社,2006年;陈彦杰《王弼治易方法研究与反思》,山东大学2010年硕士毕业论文;武锋《王弼》,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12年。

[9] [清]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95页。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书名与页码。

[10] [魏]王弼、[晋]韩康伯注,[唐]孔颖达疏《周易注疏》,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册,第334页。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书名与页码。

[11] 马恒君《周易正宗》,北京:华夏出版社,2014年,第325页。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书名与页码。

[12] 徐芹庭《周易口诀义疏证》,北京:中国书店,2009年,第131页。

[13] [宋]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898页。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书名与页码。

[14] [宋]胡瑗《周易口义》,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册,第404页。

[15] 参见温海明《周易明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576页。

[16] 丁原明《横渠易说导读》,济南:齐鲁书社,2004年,第130-131页。

[17] 徐芹庭《周易口诀义疏证》,第1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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