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陇其的独尊朱子论 ——兼谈其对东林以及蕺山、夏峰等学派的评定
发表时间:2021-07-12 10:47:52 作者:张天杰 来源:《中国哲学史》2021年第3期
内容摘要:陆陇其是清初程朱理学一系的代表人物,其学术主旨即“尊朱辟王”。与对其有影响的张履祥、吕留良、能赐履等学者相比,陆陇其明辨道统,形成了更为完整而独特的“独尊朱子”论。一则辨析为何朱子之学即孔子之学、尊朱子即尊孔子,一则辨析为何顾宪成、高攀龙与黄宗羲、孙奇逢等调停朱、王之不可取,正是因为他的深辟与严辨从而在“由王返朱”思潮,也即朱子学再度意识形态化过程中发挥了较大的“卫道”之功。
关键词:陆陇其;清初儒学;独尊朱子;由王返朱;东林学派
自宋以降,程朱、陆王之争时隐时现,成为宋、元、明、清儒学史的一条主线。晚明的东林、蕺山两大学派都有一定程度的“由王返朱",然尚不彻底。梁启超说:“从顺治元年到康熙二十年约三四十年间,完全是前明遗老支配学界。他们所努力者,对于王学实行革命。"“王学反动,其第一步则返于程朱。[1]推尊朱子的运动,到了清初则逐渐形成大趋势,由民间发轫,再与官方互动而制度化、意识形态化,康熙五十一年(1712),将朱子从祀孔庙的地位加以升格,则可以看作“独尊朱子"的标志性事件:“宋儒朱子配享孔庙,本在东庑先贤之列,今应遵旨升于大成殿十哲之次。"[2]
对于地位尊崇的清初朱子学,学界却一直比较冷漠,陈荣捷先生早已有注意:“大多史家,均以程朱学派为钦定正统,而不以此派有其重要性。"[3]钱穆与冯友兰置此段程朱学派于不顾,梁启超仅提及少数程朱派儒者,还有张君肋、蒋维乔以及日本的森本竹城之等等,都是因为理学被朴学所取代而认为此一阶段仅为过渡期,故几无讨论之价值。因此,陈先生还指出:“诸学者中,从无一人视程朱运动有何积极之贡献。此实一严重之疏失,不仅曲解程朱学派之真象,亦曲解十七世纪一般中国思想之真象。"事实上,十七世纪的程朱学派自有其独立之价值,在儒学发展史上承上启下的意义也值得作进一步的探析,而其中的最关键一环,朱子学何以成为独尊,就值得加以深入研究。
陆陇其(1630-1693),原名龙其,字稼书,谥清献,浙江平湖人,曾任嘉定知县、灵寿知县、四川道御史。他是清初的理学名臣,在康熙朝被称为“本朝理学儒臣第一"[4],到了雍正朝又成为第一个从祀孔庙的本朝学者。作为一个中下层官员,之所受到清廷的诸多礼遇,就是因为在“卫道"上的突出贡献,特别是通过著作的刊行与学术论辩等,将民间学者的“尊朱辟王"思想加以发展并传播于官方学者之间,从而推动了朱子学的“独尊"。所以说,以陆陇其为研究中心来看清初学者的“独尊朱子"论,则对于研究十七世纪的儒学史有着重要的意义。[5]
一
清初朱子学独尊地位的确立,当是民间与官方共同推动,或者说是他们共同所愿,虽然其目的有异有同,其异一在反思明亡,一在重建官方意识形态;其同则在端正风俗、人心,整顿社会秩序。后来成为官方学者的陆陇其对于朱子的推崇,究其思想之来源则是受到民间的、前明之遗民学者张履祥(1611-1674)、吕留良(1629-1683)的影响。就“独尊”朱子而言,关于为何“独尊”、如何“独尊”等问题,则陆比张、吕二人论述更加具体、详实。
陆陇其认为朱子之学即孔子之学,尊朱子即尊孔子。为什么是朱子?在阐明朱子在儒学史上的重要性之时,他有两个重要论断:其一,在孔子与朱子之间,还有北宋诸儒作为中介,而朱子则是集诸儒之大成;其二,朱子之所以当独尊,则是因为其“所述诸经之传注”,“去今未远,遗文具在”:
《六经》未作,道在天地;《六经》既作,道在《六经》。自尧、舜以来,众圣人互相阐发,至孔子而大备。……然汉儒多求详于器数,而阔略于义理,圣人之遗言虽赖之以传,而圣人之精微亦由之而湮。历唐及宋,至廉、洛、关、闽诸儒出,即器数而得义理,由汉儒而上迵洙泗。
自尧、舜而后,群圣辈出,集群圣之大成者,孔子也。自秦、汉而后,诸儒辈出,集诸儒之大成者,朱子也。朱子之学,即孔子之学。[6]
从孔子到朱子这一道统传承的逻辑,在陆陇其那里有着非常详尽的论述,特别是作为中间一环的北宋诸子,他也给予了特别的重视:
孔子集群圣之大成,朱子集诸儒之大成,犹文、武、周公损益二代之制,以成一王之法也。孔子伤夏、殷之礼不足征,盖惜文、武、周公损益之妙,不得见于后世耳。今孔子之道虽垂于《六经》,而其所以损益群圣者,后世亦不能知其详。独朱子去今未远,遗文具在。其所述诸经之传注,既足以明道于天下,而其损益之妙,又往往见于《文集》《语类》之中,学者其可不宝而传焉。[7]
他还说:“非周、程、张、邵,则洙泗之学不明,非朱子则周、程、张、邵之学不明……尊朱子,即所以尊周、程、张,邵,即所以尊孔子。[8]孔子集文、武、周公等群圣之大成,朱子则集北宋濂、洛、关、闽等诸儒之大成,故推尊朱子就等于推尊周、程、张、邵诸儒,也就等于推尊孔子。进而言之,因为汉儒“详于器数”而“略于义理”,故仅仅传下了圣人之遗言的《六经》,圣人之道的精微却被湮灭,后世难以通晓孔子损益的文、武、周公、三代之制的详细节目;然而经过了周、程、张、邵诸儒对孔子洙泗之学的发明,再经过朱子,则圣人之言的精微得以彰显,于是乎“明道于天下”了。而且朱子还留下了详细的“诸经传注”以及《文集》与《语类》,他是如何评判、抉择周、程、张、邵之学,也即其中的“损益之妙”也可得而知之,“去今未远”的朱子遗文则为后世学者明道、传道提供了方便。
在阐明了为什么必须“独尊”朱子之后,还要阐明如何“独尊”朱子。陆陇其指出,当于学术混淆弊病滋生的明清之际,唯有“独尊”朱子(紫阳),“今日起敝扶衰,惟在力尊紫阳”[9],这种“独尊”的意识,在清初诸儒之中表现最为突出,而且也是论证最为详实的。他说:
尝以为近世学术之弊,起于不能谨守考亭,故救弊之法无他,亦惟有力尊考亭耳。……夫朱子之学,孔孟之门户也。学孔孟而不由朱子,是入室而不由户也。[10]
今之学者,必尊朱子而黜阳明,然后是非明而学术一,人心可正,风俗可淳。阳明之学不熄,则朱子之学不尊。[11]
所谓“近世”当指中晚明以来,因为阳明之学的兴盛,以至于学者们不能谨守朱子(考亭)之学,于是弊病丛生。故而想要“起弊扶衰”则必须“罢黜阳明,独尊朱子”,使得“是非明而学术一”,于是人心可以端正、风俗可以淳朴。也就是说,朱子之学是通往孔、盂圣人之学的唯一孔道,故阳明、朱子二学,在陆陇其那里已经势同水火,不可并存了。进一步又说:
今之论学者无他,亦宗朱子而已。宗朱子者为正学,不宗朱子者即非正学。汉儒不云乎,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今有不宗朱子之学者,亦当绝其道,勿使并进,朱子之学尊,而孔子之道明,学者庶乎知所从矣。[12]
既然“朱子之子即孔子之学”,“朱子之学尊,而孔子之道明”,那么学者也就必须“宗朱子”,“宗朱子”才是“正学”。陆陇其还提出效仿汉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汉代“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如今则“非朱子之说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
值得注意的是,陆陇其还有更为严苛的主张,以及更为具体的“独尊朱子”的措施,他说:
汉之世,当尊孔子,而今之世,当尊朱子。……尊朱子,而非朱子之说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四书》《五经》之注,固学者所当奉以为式,不敢稍叛矣;而凡《太极图》《通书》《东西铭》《皇极经世》诸书,为朱子所表章者,皆列于学宫,俾学者肆而习之。而又选敦厚有道术者,为之师表。使之惟诵其言,且法其行。如是则天下晓然知宋儒之学,为天下之正学,为洙泗之真传。[13]
一方面,陆陇其要讲明如何以朱子之是非为是非,一是确立新的经典,朱子注释的《四书》《五经》必当奉为经典,朱子表彰的北宋诸子之书也当奉为经典;一是遴选“敦厚而有道术者”作为老师,也就是说能够笃实讲明并实践朱子之学者方才可以作为学宫之师。另一方面,还要禁绝似是而非之学,不但要将“不宗朱子之学者”“绝其道”,还要将“尊朱子,而非朱子之说者”也“绝其道”,也就是说表面上表示尊崇朱子之学,而实际并非真正从事朱子之学者,也都要将之禁绝。他接着还说:“向之嘉、隆以来之学,得罪于圣教,得罪于国家,有君国子民莅官临政之志者,当摈而绝之,不可稍有入焉者也。”也就是说“摈而绝之”的,主要就是指阳明后学,其次则是诸如下文所论及的东林、蕺山、夏峰等明清之际著名的理学学派了。
为了进一步阐明朱、王二学之“不可凋停”,以及朱学与王学其根本性的不同,陆陇其又提出必须明辨学术之源与流,也即明辨“立教之弊”与“末学之弊”。他说:
至论正、嘉风俗之坏,非姚江之过,学姚江者之过。此今日调停朱、王者,大抵如此立论,然仆则以为不可调停者。风俗之坏,实始姚江,非尽其徒之咎也。若徒归狱龙溪辈,而谓与姚江无干,则非惟不足以服龙溪,且将使天下学者,不见姚江之失,复从而学之,其害可胜道耶?大抵学术之弊,有自末流生者,有从立教之初起者。如学考亭不得,则流于腐,此自末流生者也。若姚江,则立教之初已诞矣,何待学之不得,而后流于诞?此不可同日而论也。[14]
当时就有人认为,正德、嘉靖时期风俗的败坏,以及王学的种种流弊,不是阳明本人的过失,而是学阳明的那些后学诸如王畿等人的过失。陆陇其认为不可将王学的流弊都归之于王畿,就应该追究到王阳明本人。故在对当时“调停朱、王”者加以再批判之时,提出要去区分学术的源与流,也即“立教之初起者”与“末流生者”。再以此来看朱学与王学,那么朱学即使有弊病,也是因为后学不得其法,故为“末流生者”;而王学则是“立教之初”就有弊病,不必等到王门后学。所以说朱、王二学“不可同日而论”。对此问题,陆陇其在《学术辨》中则说得更为清楚:
失天下有立教之弊有末学之弊。末学之弊如源清而流浊也;立教之弊如源浊而流亦浊也。学程朱而偏执固滞是末学之弊也。若夫阳明之所以为教,则其源先已病矣。是岂可徒咎末学哉![15]
陆陇其于是强调,必须区分“立教之弊”与“末学之弊”,末学之弊则如水的源头清澈而其末流则浑浊,程朱之学就是如此;立教之弊则如水的源头浑浊,那么末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清澈了,阳明之学就是如此。
陆陇其通过源与流的分辨,使得朱、王之“是非”更加明显了,他的这些分辨,就是为了反对明清之际诸如东林之顾、高以及黄宗羲、孙奇逢等对阳明心学持有回护态度或持有朱、王调停态度的学者。最后,陆陇其留下的学术之正途只有一条了,也即“独尊”朱子学而已,无论王阳明本人或是王门的诸后学,乃至顾、高与黄、孙都当“深辟”,即便他们也“尊朱子”且是“君子”,也当“严辨”。
二
在陆陇其看来,明清之际尚有两类回护王阳明之学术者:“今之回护姚江者有二:一则以程、朱之意解姚江之语,此不过欲宽姚江,其病犹小;一则以姚江之意解程、朱之语,此则直欲诬程、朱,其罪大。”[16]也就是说,诸如刘宗周等属于王学一系的学者,往往用程、朱之意思来解释王阳明的语录,以朱学修正王学,其影响主要在王学内部,故“罪小”;至于东林学派的顾宪成、高攀龙等人则标明“宗朱”,属于程、朱一系的学者,然而对王学虽有批判但不彻底,甚至也有暗用王学的某些思想来解读程、朱语录的,这就是在混乱程、朱,诬陷程、朱,故“罪大”。他还说:“必使考亭、姚江如黑臼之不同,勿有所调停其间,则大指可得,而世道其庶几矣。”[17]朱学与王学,如“黑臼之不同”,如“调停其间”则即便其“大指可得”,也对于“世道”意义不大,所以说陆陇其在清初倡导朱子学“独尊”,并未在“尊程朱黜阳明”议题上止步,而是进一步发展到了对“回护姚江”“调停其间”的批判。
在两种回护、调停之中,陆陇其最为担心的是宗朱而又不够彻底,表面看似朱学,而实际仍旧未曾越出王学范围的东林之学。他对东林顾、高学术的得失,也即“阳尊而阴篡”的问题作了全面的辨析,下面则分四点来加以说明。
首先,就晚明学术而言,陆陇其认为东林学派最为近于“学术之正”,顾、高二人使得天下学者重新关注于程朱之学,且痛陈阳明之学的弊病,学风为之一变,这些功绩不可不加以肯定:“泾阳、景逸起而救之,痛言王氏之弊,使天下学者复寻程、朱之遗规,向之邪说诐行为之稍变。然至于本源之际,所谓阳尊而阴篡之者,犹未能尽绝之也。”[18]顾、高二人起来振作学风,虽说批判王学亦可谓“深切著明”,“扶植纲常之念,真可与日月争光”[19]。但还是不够彻底,特别是在“本源”上头依旧有着“阳尊而阴篡”,故不能算作真正的程朱之学。
其次,在《学术辨》之中,陆陇其曾围绕“本源地”问题,将顾、高之学与王学、朱学作了细致的比较:
泾阳、景逸深惩其弊,知夫知觉之非性,而无善无恶不可以言性,其所以排击阳明者,亦可谓得其本矣。然其学也,专以静坐为主,则其所重仍在知觉,虽云事物之理,乃吾性所固有,而亦当穷究,然既偏重于静,则穷之未必能尽其精微,而不免于过不及。是故以理为外,而欲以心笼罩之者,阳明之学也;以理为内,而欲以心笼罩之者,高、顾之学也。阳明之病,在认心为性;高、顾之病,在恶动求静。..夫静坐之说,虽程朱亦有之,不过欲使学者动静交养,无顷刻之离耳,非如高子《困学记》中所言,必欲澄神默坐,使呈露而目,然后有以为下手之地也。由是观之,则高、顾之学,虽箴砭阳明多切中其病,至于本源地仍不能出其范围。[20]
顾、高虽然已经指出了王学的两大弊病“知觉之非性”与“无善无恶不可以言性”,但还是因为在工夫论上是“静坐为主”,于是其所重者依旧在知觉。陆陇其还指出,即使顾、高也强调“事物之理”的重要性,且认为“吾性所固有”也需要去穷究,然而就是因为偏重于“静”,所以他们的格致“事物之理”做不到精微,或过或不及。王阳明之学,讲的是“心即理”“心外无理”,其弊病在于“认心为性”而高、顾之学,则讲的是“理为内”,理在“吾性”,还是以心笼罩理,也即以静坐的方式在心上做工夫,所以陆陇其认为东林之学并不是程朱正学。当然静坐之法,在程、朱那里也曾讲到,然而只是要学者注意“动静交养”,至于顾、高所讲的静坐,诸如高攀龙《困学记》所说的“澄神默坐,使呈露面目”,还是在走阳明学者的老路,甚至近于禅宗的路子。陆陇其还说:
我观高子之论学也,言一贯,则以为入门之学;言尽心,则以为尽心然后知性;言格物,则曰“知本之谓物格”。与程、朱之论往往龃龉而不合者,无他,盖欲以静坐为主,则凡先儒致知穷理、存心养性之法,不得不为之变易。[21]
在他看来,高攀龙讲“一贯”则作为入门之学,讲“尽心”则作为“知性”的功夫,讲格物则强调“知本”等等,都与其“静坐为主”的修养工夫相关,其实还是偏向于内在证悟本体,而对致知穷理、存心养性等偏向于外在的践履工夫则不够重视,甚至变易得似是而非了。也就是说,高攀龙以静坐求得性体之证,乃是在心上求,故近于“心即理”,故于程、朱之“即物穷理”有“大异”,“又阅其《静坐说》,乃知高子所谓性体,亦是指心,亦大异于程、朱矣。”[22]所以说难免重蹈阳明学的覆辙。陆陇其也有直接指出高攀龙的“主静”与佛家的坐禅相近:
盖《乐记》之人生而静,《太极图》之主静,皆是指敬而言,无事之时,其心收敛不他适而已。非欲人谢却事物,专求之寂灭,如佛家之坐禅一般也。高景逸不知此,乃专力于静,甚至坐必七日,名为涵养大本,而不觉入于释氏之寂灭,亦异乎朱子所谓静矣。此用力于静者,所不可不知也。[23]
陆陇其认为《乐记》与《太极图》说的主静,其实都是指“敬”,也即收敛人心不使其放逸,并非“谢却人事,专求寂灭”,与佛家说的“坐禅”完全不是一回事。然而高攀龙治学所讲主静,所谓“坐必七日”的“涵养大本”之方法,则与佛家坐禅的讲求“寂灭”比较接近,也就与朱子的“动静交养”“敬该动静”则比较远了。所以,陆陇其认为高攀龙与陆九渊、王阳明、刘宗周都是“收拾精神一路功夫”[24],而高攀龙讲求的“主静”之学则“大体本于”罗洪先(1504-1564,念庵),因而难免近于佛禅外道。
再次,针对高攀龙对王学得失的辨析,陆陇其也作了详尽的辨析,指出其对王学的认识有误以及“辟王”的不彻底性:
余尝闻高子景逸之言曰:“姚江天挺豪杰,妙悟良知,一洗支离,其功甚伟,岂可不谓孔子之学?然而非孔子之教也,今其弊昭昭矣。始也扫见闻以明心耳,究且任心而废学,于是乎诗、书、礼、乐轻而士鲜实悟;始也扫善恶以空念耳,究且任空念而废行,于是乎名节、忠义轻而士鲜实修。”斯言似乎深知阳明之病者,然余不能无疑焉。既曰非孔子之教,又可谓孔子之学乎?学与教有二道乎?阳明之所谓良知,即无善无不善之谓也。是佛、老之糟柏也,非孟子之良知也,何妙悟之有?支离之弊,正由见闻未广、善恶未明耳。扫见闻、扫善恶以冼之,支离愈甚矣,功安在乎?徒见其流之弊,而未察其源之谬。比之龙溪、海门之徒,抉阳明之诐者,虽若有间,而圣人之道终未明也。[25]
高攀龙肯定王阳明“良知”之学,认为“一洗支离,其功甚伟”,他反对王阳明也有两点:不讲闻见之知只讲明心,最终导致“任心而废学”,也就是说轻视了读书明理,也就难有实悟;讲求“无善无恶”,最终导致“任空念而废行”,轻视了名节忠义,也就难有实修。高攀龙还有为王学辩护的一面,他将孔子之学与孔子之教区分开来,说王学属于孔子之学,其学术还是正确的;但不符合孔子之教,其教人之法则有弊病。陆陇其则是一贯的严苛,他的辨析则可以分为四点:第一,认为学与教不可区分为二;第二,进一步分析,指出王阳明所说的良知讲求“无善无恶”,所以不是盂子所说的良知,所以“良知”之学谈不上什么“妙悟”,反而是佛、老之学的糟粕;第三,所谓的学术“支离”,陆王一系学者常常说朱学重闻见之学故而支离,陆陇其恰恰相反,认为正是闻见不广、善恶不明,所以才会支离,所以王阳明的学说只会导致更加支离,而何来“一洗支离”之功?第四,高攀龙未能顺其流之弊而探其源之谬,所以高攀龙之学虽然与王畿(1498-1583,龙溪)、周汝登(1547-1629,海门)之类不同,但还是不能真正有助于圣人之道的讲明。
最后,陆陇其曾在与友人的书信之中,专门指出高攀龙之学与朱子之学的不同之处:
而考其用力所在,质之紫阳,亦有不能无疑者。姑取高子书中数端言之,其《困学记》所谓“旅舍小楼,见六合皆心”者,朱子有此光景乎?其《行状》所谓“焚香兀坐,坐必七日”者,朱子有此功夫乎?其《遗疏》所谓“君恩未报,愿结来生”者,朱子有此等语乎?
又,朱子自云“平生精力,尽于《大学》”,而“格致”一章,则其教人起手之所在也。“良知”之冢,所最不满于朱子者在此,景逸既尊朱子,而亦以《古本》为是,以不分经、传为是,以格物为知本,此何谓也?
又,阳明“无善无不善”之说,渊源告子,不知性之甚者也。景逸既深知其非矣,却又云:“无善之说,不足以乱性,而足以乱教。”夫性与教,若是其二乎?既足乱教,而谓不足乱性,又何为也?此皆大纲所在,而相左如此,学者将何所取舍乎?[26]
此段文字论述较为完备,其一,指出高攀龙之学诸如“旅舍小楼,见六合皆心”“焚香兀坐,坐必七日”,就修养工夫来说是以静坐为主,与王门后学中的某些学者类似,也与佛家的坐禅类似;而“君恩未报,愿结来生”则明显带有佛教的轮回思想,难怪刘宗周也对此有所批评而辨正了。[27]其二,高攀龙既然标榜朱子,而朱子《四书》学用的是《大学》改本,且强调“格致”一章为“教人起手之所在”,王阳明最不满朱子也就此处,故而主张用《大学》古本,淡化“格致”一章,也就是说《大学》的改本、古本之争是朱、王异同的标志,然而高攀龙“既尊朱子,而亦以古本为是”等等,则体现了在朱、王学术选择上的矛盾。其三,高攀龙“不足以乱性,而足以乱教”的说法,与上文将“孔子之学”与“孔子之教”区分其实是一贯的思路,在陆陇其看来,在辨析“无善无恶”说的时候,像高攀龙这样仅仅指出在“教法”上存在的问题还是不够的,要从“性学”的根本处入手,将“无善无恶”列为告子一系的异端,从而彻底驱逐出估学的“道统”。
因此,陆陇其对东林学派的顾宪成、高攀龙的评价就是虽然在“由王返朱”之路上有功,但学术都不纯正,非“朱学之正脉",也“未能脱姚江之藩篱"[28],他还说:
景逸、泾阳,病痛无多,其于阳明,虽毅然辟之,不少假借,然究其实,则有未能尽脱其藩篱者。其所深恶于阳明者,无善无恶一语,而究其所谓善,仍不出虚寂一途。言有言无,名异实同。[29]
顾宪成与高攀龙辟王不够彻底,留下了“不少假借",即便是他们被后人评价最高的“无善无恶"之辨,也即保存于顾、高文集的二人与管志道的著名论辩书信,在陆陇其看来仍就不出“虚寂一途",也就是说顾、高反对“无善无恶"捉摸本体,然而他们自己的治学还有讲求虚无、寂灭之类近于禅学的一面,似乎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三
在两种回护、调停之中,陆陇其批评之另一方面,也就是“以程、朱之意解姚江之语",也就是如刘宗周之类学术主旨原本就偏向王学、又以朱学修正王学的学者。陆陇其考察了清初学界之后指出,当时持调停态度的主要有夏峰学派的开创者孙奇逢(1584-1675,征君、锺元)与蕺山学派的传人黄宗羲(1610-1695,梨洲、太冲)二人,他说:
阅孙征君年谱,叹近年来南方有一黄梨洲,北方有一孙锺元,皆是君子,然天下学者被他教得不清楚。[30]
黄宗羲、孙奇逢二人,在道德践履上都做得不错,所以说他们都是君子,而且门人众多,一南一北影响都很大,但在学术上却主张调和于朱、王之间,所以说“天下学者被他教得不清楚",于是陆陇其只得多加批评了。关于黄宗羲,他说:
黄太冲《学案序》述有明一代之儒者,可谓有功,而议论不无偏僻。盖以蕺山一家之言,而断诸儒之同异,自然如此。……若蕺山先生者,以为兴起之师则可,以为成德之师则不可,而太冲尊之太过,所以多费周旋。[31]
黄宗羲(太冲)是刘宗周的传人,故而陆陇其说他尊师太过,因为以刘宗周一家的学术史观编撰《明儒学案》,臧否有明一代学人,虽然有功但是议论却难免有所偏僻之处。此处所谓“偏僻"具体指什么没有明说,据理推测则当是因为整部《明儒学案》本以王学的发展为中心,且对王阳明以及多数王门后学都有较高的评价,只对泰州王门等少数有所批评。刘宗周及其蕺山学派还是属于王学一系,刘宗周虽然对王学有所辩难,但还是未脱离王学,只能说以朱学来加以调和而已。陆陇其认为从学术上说,刘宗周只能称为兴起之师,对王门后学流弊的救治远远没有完成,所以还不能称为“成德之师"。此处所谓“周旋",就是在说黄宗羲因为尊崇其师刘宗周,故而调停于朱、王二系之间。另外在陆陇其的日记之中,还有以朱学批评黄宗羲的记载:
太冲《与姜定庵书》云:"致知之知,乃澄然未发之体,……吾之所致者,在澄然之体,由澄然而发见,发见者,无所容吾致也。”噫!如此说,则朱子"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一语,如何解乎?[32]
黄宗羲对于致知的解释也偏向王学,故而讲求捉摸未发之体,这也是陆陇其所不能认同的,因为朱子讲致知重在已发,在已发之中辨明其理。关于孙奇逢,陆陇其称赞其人品值高,堪称“一代伟人",但为学则“不虚心、不细心"[33]。正好孙奇逢也著有学术史的著作《理学宗传》,与黄宗羲的《明儒学案》一样该书对王学有所回护,其书主张程、朱、陆、王皆收,且象山、阳明后学也有附上,故陆陇其对此书大为不满。
他说:
容城孙奇逢《理学宗传》一书,混朱、陆、阳明而一之,盖未知考正晚年定论也。但慈湖、龙溪、近溪、海门则列在末卷《补遗》之中,盖亦知其非矣。[34]
在《理学宗传》卷二十六《王龙溪畿》之中,孙奇逢说:“龙溪独持四无之说,于是龙溪之言满天下,后传龙溪之学者流弊滋甚,因是遂疵阳明之学。嗟乎!岂阳明之过哉?亦由于传阳明者之过耳”[35]也就是说,孙奇逢认为王畿“四无”说有过错,然而其过错在于传承王学的王畿,而不在于创立王学的王阳明。将王阳明与王门后学加以区分,持有这种态度的人极多,然而陆陇其却认为这种态度就是调停朱、王,故而极力反对:
大抵昔之为王学者,乐其病;今之为王学者,掩其病。
姚江一派学术,日异而月不同。正、嘉之际其词诐,嘉、隆之际其词淫,万历以后其词邪,至今日其辞遁。[36]
在他看来,晚明之时从事王学的直接表现为喜好王学的那些弊端,到了清初之时从事王学的不敢明目张胆,则表现为掩饰王学的弊端,所谓“今日其词遁”,也就是指调停、回护之类。
此外,需要补充的还有两点。一是陆陇其还将陆世仪(1611-1672,桴亭)归入东林一路,由此来提出批评:“桴亭极尊程、朱,而亦不敢深辟象山、阳明,盖亦梁谿之派也。”[37]另一是关于“主静”以及心性之辨,陆陇其曾将高攀龙与刘宗周一并讨论:
大约自罗整庵痛言象山、阳明之后,如高景逸、刘念台,皆不敢复指心为性。但心性之辨虽明,亦不过谓心为气,而性为理,心之中有性,而性非即心云尔。其欲专守失心,以笼罩失理则一也,特阳明则视理在心外,高、刘则视理在心内,高则以静坐为主,刘则以慎独为主。而谓无动无静,高则似周子主静之说,刘则似程子定性之说,及朱子中和初说,而皆失其真。[38]
高攀龙与刘宗周(念台)都不敢直接“指心为性”,认为“心之中有性而性非即心”,但还是像王阳明一样,守着“心以笼罩夫理”与“理在心内”等观点,高攀龙的“静坐”等学说近似周敦颐;刘宗周的“慎独”等学说则近似程颢《定性书》、朱子“中和初说”,这些在陆陇其看来则都不是朱子集大成之后的定论,所以高、刘之学“皆失其真”,不是正学。
四
“由王返朱”本是弥漫于清初的时代风气,在民间学者那里发端,而在官方则又将之意识形态化了。陆陇其之所以提出“独尊朱子”且“辟王”特别严苛,乃是受到了张履祥、吕留良这两位民间学者的直接影响,也与熊赐履等官方学者的影响,以及康熙帝对朱子的推崇有一定的关系,他自己也说:“今天子敦崇正学,程、朱之说复行于世。”[39]若一定要说,通过陆陇其的努力,将民间学者的“尊朱辟王”思想“收编”而成为官方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也不为过,然而他毕竟还是出于学术选择的自觉。
至于是否如当时有些学者所指摘的,亦出于“门户之见”,方才显得过于严苛,则似乎也不可简单论定。陆陇其的后学张履(1792-1851)为其日记作序时说:“公确守程、朱,其贬斥阳明及论梁谿、蕺山之偏,或颇以为过,然理之至当,不容有二。是非同异之界,辨之必明,而持之必力,乃公卫道之志,则然非有门户之见存也。”[40]张履为陆陇其辩护,认为至当之理必然只有一种,就必须在“是非同异之界”明辨之,可说“卫道之心”然不可说“门户之见”。后人还有评价说:“程、朱之统,自明薛敬轩、胡敬斋后,惟陆陇其能得其正宗。”[41]“有宋之朱子,即有今之陆先生也,与先生同时诸儒,以及后之继起者,间多不及先生之纯。”[42]这些身后定论,则恐怕是陆陇其所最希望得到的了。
梁启超曾说陆陇其“不惟攻击陆王,乃至高景逸、顾泾阳学风介在朱王之间者,也不肯饶恕”[43],确实在清初学术史上,陆陇其就是以“卫道”而著称的学者。从其时代来看,则对顾、高与黄、孙等明清之际学者的深辟与严辨,维护学术的纯正性也是有必要的,从而将朱子学更多地引向道德践履一途,则也是有意义的。到了雍正朝,陆陇其成为清代本朝第一个从祀孔庙的儒者,也是因为其《学术辨》等著作之中的“独尊朱子”论,对于朱子学的繁荣起到的推波助澜作用。
[1]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二章、第九章,《梁启超全集》第十二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26、397页。
[2] 《圣祖仁皇帝实录》卷二四九,《清实录》,中华书局,1985年,第466-467页。
[3] 陈荣捷:《(性理精义〉与十七世纪之程朱学派》,载《朱学论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49-272页。
[4] 吴光酉:《陆稼书先生年谱》卷首,《陆陇其全集》第十三册,中华书局,2020年,第1页。
[5] 关于陆陇其的学术渊源,参见拙作《从张履祥、吕留良到陆陇其———清初“尊朱辟王思潮中一条主线》,《中国哲学史》2010年第2期。学界相关研究值得注意的有陈来:《陆陇其的实学思想》,载陈鼓应等主编:《明清实学思潮史》(下卷),齐鲁书社,1990年;林国标:《清初朱子学研究》第五章第一节,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对于陆陇其的“独尊朱子”论相关研究停留在指出其“尊朱”的宗旨,而对“尊朱”的思想来源、具体特点等问题都还语焉不详。
[6] 陆陇其:《经学》,《三鱼堂外集》卷四,《陆陇其全集》第二册,第461-463页。
[7] 陆陇其:《松阳钞存》卷下,《陆陇其全集》第十册,第328页。
[8] 陆陇其:《道统》,《三鱼堂外集》卷四,《陆陇其全集》第二册,第466页。
[9] 陆陇其:《答秦定叟书又》,《三鱼堂文集》卷五,《陆陇其全集》第一册,第136页。
[10] 陆陇其:《答嘉善李子乔书》,《三鱼堂文集》卷五,《陆陇其全集》第一册,第111-113页。
[11] 陆陇其:《上汤潜庵先生书》,《三鱼堂文集》卷五,《陆陇其全集》第一册,第115页。
[12] 陆陇其:《经学》,《三鱼堂外集》卷四,《陆陇其全集》第二册,第464页。
[13] 陆陇其:《道统》,《三鱼堂外集》卷四,《陆陇其全集》第二册,第466页。
[14] 陆陇其:《答同年藏介子书》,《三鱼堂文集》卷五,《陆陇其全集》第一册,第129页。
[15] 陆陇其:《学术辨上》,《三鱼堂文集》卷二,《陆陇其全集》第一册,第27页。
[16] 陆陇其:《三鱼堂剩言》卷八,《陆陇其全集》第十册,第85页。
[17] 陆陇其:《答秦定叟书又》,《三鱼堂文集》卷五,《陆陇其全集》第一册,第137页。
[18] 陆陇其:《学术辨上》,《三鱼堂文集》卷二,《陆陇其全集》第一册,第26页。
[19] 陆陇其:《答嘉善李子乔》,《三鱼堂文集》卷五,《陆陇其全集》第一册,第112页。
[20] 陆陇其:《学术辨中》,《三鱼堂文集》卷二,《陆陇其全集》第一册,第29页。
[21] 陆陇其:《学术辨中》,《三鱼堂文集》卷二,《陆陇其全集》第一册,第29页。
[22] 陆陇其:《三鱼堂日记》卷七,《陆陇其全集》第十一册,第241页。
[23] 陆陇其:《答秦定叟》,《三鱼堂文集》卷五,《陆陇其全集》第一册,第134页。
[24] 陆陇其:《松阳钞存》卷下,《陆陇其全集》第十册,第310页。
[25] 陆陇其:《王学质疑序》,《陆陇其全集》第二册,第254-255页。
[26] 陆陇其:《答嘉善李子乔》,《三鱼堂文集》卷五,《陆陇其全集》第一册,第112页。
[27] 刘宗周:《书高景逸先生帖后》,《刘宗周全集》第四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22-123页。
[28] 陆陇其:《答嘉善李子乔》,《三鱼堂文集》卷五,《陆陇其全集》第一册,第112页。
[29] 陆陇其:《答徐健庵先生书》,《三鱼堂文集》卷五,《陆陇其全集》第一册,第122页。
[30] 陆陇其:《三鱼堂剩言》卷八,《陆陇其全集》第十册,第83页。
[31] 陆陇其:《三鱼堂剩言》卷八,《陆陇其全集》第十册,第80页。
[32] 陆陇其:《三鱼堂日记》卷六,《陆陇其全集》第十一册,第218页。
[33] 陆陇其:《三鱼堂日记》卷九,《陆陇其全集》第十一册,第310页。
[34] 陆陇其:《三鱼堂剩言》卷七,《陆陇其全集》第十册,第70页。
[35] 孙奇逢:《理学宗传》卷二十六,《孙奇逢集》上册,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245页。
[36] 陆陇其:《三鱼堂剩言》卷八,《陆陇其全集》第十册,第84、85页。
[37] 陆陇其:《问学录》卷四,《陆陇其全集》第十册,第247页。
[38] 陆陇其:《三鱼堂剩言》卷七,《陆陇其全集》第十册,第72页。
[39] 陆陇其:《周永瞻先生四书断序》,《三鱼堂文集》卷八,《陆陇其全集》第二册,第246页。
[40] 张履:《三鱼堂日记序》,《三鱼堂日记》卷首,《陆陇其全集》第十一册,第5页。
[41] 章梫:《康熙政要》卷四《任贤》下,光绪刊本,第22页。
[42] 唐鉴:《清学案小识》,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4页。
[43] 梁启超:《近三百年学术史》第九章,《梁启超全集》第十二集,第4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