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关于世界历史秩序与进程的构想,其出发点是解决现代世界体系中的“中国问题”。中国的救亡图存的问题一方面被引向富强与力量的维度,以近世西洋之竞争替代传统中国之礼让,另一方面胡适等人以聚焦于科学与民主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为中国的文艺复兴。而对梁漱溟而言,这只是“西洋化在中国的兴起,怎能算得中国的文艺复兴?若真中国的文艺复兴,应当是中国自己人生态度的复兴”[1]。中国问题被视为文化的危机,通过取消或拒绝千年中国文明的方式,不但不能解决中国问题,而且是问题的实质性取消,只会引发更多更大更深更广的问题。“解救中国人现在的痛苦”、“避免西洋的弊害”、“应付世界的需要”,被梁漱溟视为是在世界历史视域中考量“中国问题”的真正量度。[2]
在梁漱溟的世界历史思想深处,乃是一种基于时势而非基于目的论的思想方式。黑格尔的目的论的世界历史观念,章太炎的《俱分进化论》已经对之进行批判,[3]世界历史在梁漱溟那里并没有前定的规律,但并不排斥它有一定的方向。这个方向是随着时势的展开而生成,随着人类面临的基本问题而生成。时势本身也是一种随着时间而日渐显现的不可逆之趋势,故而也无法预先把握。然而人类的实际问题以及普遍人性(在梁漱溟那里是人心或心理)的意识则是理解它的线索。尽管梁漱溟与黑格尔的世界历史理解各有其出发点,各有其文明论的关切,黑格尔站在世界历史的欧洲时刻,东方世界在他那里被安排为世界历史的起点,而中国在东方世界中又被置于开端或例外的位置,谢林干脆直接将中国视为世界历史的例外。的确,西方文明在其成立的过程中,真正对其产生文明论滋养的东方世界既不是中国也不是印度,而首先是希腊时代的波斯,而后是罗马时代的希伯来。中国被置于世界历史的过去,并非偶然;同样,西方(欧洲)作为世界历史的终点也并非偶然,是西方文明开闢了全球一体化与近世化的世界历史时代。这个世界历史时代在梁漱溟那里并没有受到出自狭隘的民族主义的排斥与拒绝,相反,它被作为已经无法逆转的世界历史趋势接受下来。然而梁漱溟的世界历史构思中,欧洲的西方并没有取得最终的“胜利”,相反,它只是给世界历史提供了新的开端和各大主体文明在其中竞合的共同平台。它所支持的仅仅是世界历史第一期的发展,这个发展已经达到了接近完成的转折点,西方文明内部的变化已经出现。世界历史第二期的根苗已经在第一期内部加以孕育,由于人类面对的新问题,中国文明不可抗拒地成为新一期的发展方向。梁漱溟在一定意义上是接着黑格尔讲的,在黑格尔体系的内部,哲学只能是它的时代的产物,它并不能预言未来,而只是理解它的时代。黑格尔以欧洲为世界历史的文明论终点的看法也只有在他的时代是有效的,未来的世界历史的发展需要未来的哲学加以把握。梁漱溟则将儒家与佛教视为理性早启但在其诞生的历史时代中得不到真正成长的哲学,这实质上就是将其贞定为位居人类历史之未来的文明论哲学:它们固然是哲学,但同时也承载着两种文明体的精神,它们在世界历史的第二期与第三期发展中将承担自己的文明论责任。
无论是黑格尔还是梁漱溟都是从自己的文明论视野,从自己所在文明开闢的文化宇宙意识来理解并安排世界历史的文明论进程。在黑格尔那里,从西方文明自身成长的视角组织世界历史的进程,这本质上是一种典型的历史创生论。早期历史创生论与神话这一符号化思辨交织在一起,它“让政府统治在某个绝对的起源时间点,作为宇宙秩序的一部分跃入生存,并且,由那个时间点往下,他们让所在社会的历史向下延续到他们所生活的当下”,世界历史叙事实质上包含两个部分,“只有这个叙事的后半部分,亦即延续到它的作者当时的那个部分,才能说它叙述了现实意义上的既成事实;前半部分涵盖了数千年(有时是数十万年)的巨大时间跨度,充满神话传说事件”。[4]只不过与早期历史创生论不同,黑格尔的历史创生论并没有一个神性开端,而是有一个神圣终点,即世界历史目的的实现或完成。古老的历史创生论往往是以某个宇宙论帝国为中心的,是神化这个宇宙论帝国的方式;而黑格尔的历史创生论中被叙述的主体并不是民族也不是国家,而是由民族与国家共同承担的文明,它强化的是不同文明体之间的世界历史次第化进程。黑格尔历史创生论中的现实部分是日耳曼世界所体现的一切人的自由的欧洲文明,作为一种文明论的帝国,而此前的世界历史叙事,如东方世界、古希腊世界、罗马世界,要么为日耳曼世界的到来准备前提,要么为日耳曼的帝国-文明的征服提供正当性依据。不同的文明在理性的上帝的光照下被汇聚成人类演化的线索,而黑格尔所在的欧洲文明位于这种发展链条的终端,也就是世界历史的文明论目的地。
沃格林这样评论黑格尔的历史创生论:“中国与印度、伊斯兰世界与俄罗斯的平行历史已如此明显地跃入眼帘,以至于历史哲学家再也不能忽略它们。但是,黑格尔想要在一个新的层面上延续基督教的历史创生论符号化表达,该层面是一种关于精神(Geist,它在历史中辩证地展开,直到它在由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帝国造成的觉醒中达成充分自我反思性的意识为止)的新柏拉图主义、此世论(immanentist)思辨。因此,从他位于一种帝国性当下的立场出发,黑格尔必须应对现实层面的众多事件,它们比那些苏美尔城邦更难以归入一条单一的时间线。然而,通过将那些伟大的文明社会解释为前后相继的精神展开阶段,完全无视它们在时间上的同时与先后,他还是实现了那一壮举。尤其令人震惊的是对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的处理。从时间顺序上说,它们必须置于开端。但这样就会打乱帝国以不断增长的自由为目标的向西进军,这种进军从中国和印度开始,经过波斯、希腊和罗马,达到日耳曼世界,其高潮发生在由法国大革命形成的帝国。通过将较早的近东诸帝国降格为较晚出现、征服了近东诸帝国的波斯帝国的下属部分,黑格尔消解了这个问题;他也将同样的命运施加在以色列王国和犹大王国身上。通过诸如此类的新奇工具——将‘穆罕默德教’包括在‘日耳曼世界’之中的做法是值得记住的——他设法将错误的资料汇集成一条直线,通向人类的帝国性当下,也通向作为这个时代的哲学家的他自身。”[5]沃格林的阐发耐人寻味,揭示了黑格尔世界历史构思在处理多文明的线性构思所具有的问题,以及他在文明论帝国的抱负下对实际的历史与文明的非历史化甚至是非真实性的处理,这种处理也坐实了他作为文明论帝国的欧洲之扩张的代言人的角色。
梁漱溟在如下意义上承接了黑格尔,即承认欧洲对世界时代的开闢,承认欧洲对于人类总体的文明进展的贡献和意义,但也正是从这个视角梁漱溟揭示隐藏在欧洲文明中的危机,这个危机已经彰显为整个人类文明与世界命运的危机。对于梁漱溟而言,中国固然在西方文明的征服与压迫下而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但欧洲文明的危机也到了一定的临界点,以至于达到了从内部掀起自我颠覆与自我转向的艰难时刻,因而一方面必须将中国的救亡问题从种族与国家的角度提升到文明论的高度。另一方面又必须提升到世界历史的高度,中国的文明论救亡与世界历史第一期发展所内蕴的整个人类的危机与命运的问题,就这样被结合在一起。在西学以及围绕着西学的现代化几乎成为一个历史时期的“宗教”这一大时代背景下,梁漱溟对世界历史的观察可谓空谷足音、吉光片羽。诚如唐君毅所云:“而今之对东西文化能加以平观,或承认中国与东方文化在本质上优胜于西方者,只成为中国学术界中少数学人之见。然此少数学人之见,则对中国文化之未来、东方文化之未来,以及人类文化之问题,皆可有极大之重要性。我个人亦可自居于此少数学人之一。”[6]
梁漱溟的世界历史构思不乏洞见,可以视为对当时已经传入中国的黑格尔与马克思主义的世界历史思想的一种回应,这种回应是在未能全面充分把握西方文明总体的前提下进行的,但他所达到的深度与高度同样值得回味。然而,与黑格尔一样,在处理人类多元文明的共时性与历时性的纵横结构关系时,其着重点仍然在纵向的世界历史而不是横向的同时性的世界秩序问题。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世界历史叙事不能回避多元文明共存的事实,然而仅仅是多元文明的共存并不能呈现世界历史演变的线索;多元文明不仅仅彼此共存,在世界历史演变的主导者上,还存在着不同文明的兴衰与先后更替问题。黑格尔与梁漱溟的世界历史构思的侧重点,聚焦的是世界历史进程的方向,他们从各自的文明论背景出发抵达对世界历史的理解,而位于这一文明论背景深层的则是这一文明以何种方式消化其他文明从而展开自己的世界历史叙事。由于斯宾格勒所指出的如下事实,即“实际上,从来没有一个普遍的人类文化,只存在个别形式的独立文化,因此,随之而来的是独立发展”[7],每个文明体在共时性的意义上,都是多元文明世界中的独化的一支,它们独立发展,形成自己的人生态度、问题意识取向,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形成了自己的社会秩序类型与生存意义构思。但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不论是自发还是自觉,这些文明都以它自己的不同方式抵达了世界历史,而它进入世界历史的方式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它的世界历史理解和世界历史叙事。就黑格尔而言,他所置身其间的欧洲文明,其前身不仅有综合了波斯的古希腊,还有综合了希伯来的罗马。因而对于将他所在的日耳曼世界作为世界历史终点的黑格尔来说,希腊世界与罗马世界便自然而然地构成黑格尔世界历史叙事的两大纪元,而人类的其他各大主体文明由于距离日耳曼世界相对于古希腊世界、罗马世界更为遥远,因而被置于以日耳曼为中心和主体的世界历史叙事的开端时刻,或者更精准地说是前希腊-罗马的世界历史纪元。
相比之下,梁漱溟的世界历史构思由于受到西方世界历史叙事的强烈影响,因而未能再现中国文明走进世界历史的方式与过程。对于中国而言,首先被消化的外来文明是佛教的印度,而后才真正遭遇不得不消化的西方;就中国的文明传播而言,中国在宋元明清阶段,已经完成了从“中国的中国”到“亚洲的中国”的扩展,正是在这个时刻遭遇到了西方文明,从而步入了世界历史时代。因而就中国与世界历史发生关系的样式而言,梁漱溟的世界历史叙事如果仍然保持三期的发展,那么不应该是从世界历史第一期的西方文明开始,中间经过中国文明最终到达印度文明,而是应该从世界历史第一期的西方文明出发,彻底消化西方,而后经过印度文明最终回到中国文明。毕竟,从中国文明的视角切入,中国文明并不是世界历史进程的一个中介,而应该是其终点。
[1] 《梁漱溟全集》第1卷《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539页。
[2] 《梁漱溟全集》第1卷《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538页。
[3] 陈赟:《困境中的中国现代性意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87-123页。
[4] 埃里克•沃格林:《秩序与历史》卷4《天下时代》,叶颖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第116页。
[5] 埃里克•沃格林:《秩序与历史》卷4《天下时代》,第124-125页。
[6] 唐君毅:《唐君毅全集》第15卷《东西文化与当今世界》,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125页。
[7] 法伦科夫:《斯宾格勒世界历史哲学的转变》,纪盛译,载娄林主编:《经典与解释》第50辑《斯宾格勒与西方的没落》,北京:华夏出版社,2018年,第100页。
事实上,新儒家的另一个代表人物唐君毅先生在其对基督教的西方、佛教的印度以及儒家的中国的文明论处理上,就采取了与梁漱溟不同的路向。在《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一书中,唐君毅在超主观客观境的名目下处理基督教、佛教与儒教,这表面上是一种宗教类型学的刻画,实质上是一种文明论的世界历史哲学的构思。唐君毅对三者的排序是:(1)归向一神境——观神界;(2)我法二空境——众生普度境——观一真法界;(3)天德流行境——尽性立命境——观性命界。以上三者分别对应基督教、佛教与儒教。之所以有这样的先后次第安排,乃是由于唐君毅坚信:“世间之思想之能知道德生活境界,为一至高而可自足、无待于外之境界,盖唯中国儒家之学,足以当之”,“若论东西思想中,孰为最能代表道德实践境者,则以儒家为代表可也”。[①]对于唐君毅而言,当前人类文明“根本方向之转变,则以西方文化之转变为主导”,由西方文明之逐步“外转、下转至于今,而全离于近代以前之人之精神之上转、内转之一方向,则明导出一人类文化与全部人类世界之大危机”,形成“神魔混杂之时代”,而人自身也成为神魔混杂者。[②]西方文明也因此遭遇到了危机,表现为理性主义理想主义的衰落,而其复兴的可能性,则在于“必须由西方近代哲学,回到中古哲学之重信心、重灵修之精神,更须由西方哲学通至东方之儒道佛之哲学,所言之如何使知行合一、智及仁守之道。欲知此道,则赖于人之对其上升与下降之关键所在,其间之轮转为用之几,有真实之智慧。此皆西方哲学所未能及者也”[③]。不仅如此,即便从西方的理性主义与理想主义出发,也必须下接儒家思想,才能真正以超越自身的方式完成自身,这是因为“中国儒者所谓性情之际,亦天人之际之学之教,而非西方之理性主义理想主义之所能及。以西方之理性主义理想主义者之理性之思想,皆尚未能直顺此恻怛之情而思,以情理之如如不二,为其思想之归止,以成其内心之信,再充内形外,以成盛德大业;更即此德业成信,以使情理与信及德业相辅为用,以合哲学、宗教、道德为一体,以成一学一教之道也”[④]。
唐君毅虽然以为三教并立,可以相通互转。但在甚深层次,更可以在判教的建筑术层次加以整合,以见其隐蔽的历史结构。以基督教为西方文明的代表,就个人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的视角来看,它在三教中处于第一阶段。一般人心常常向外而思想,顺此一般思想之外向,而谓客观世界实有一绝对之神圣心体或上帝之存在、天国之存在,乃是人类意识之一阶段,此经验可承接基督教之一神体验;然而经验与理性推究,则见其一神者虚幻不实,去此之执,更见其他种种执著,亦在当破之列,此佛教所由兴也,但佛教之解构性的宗教当在实体性的神教之后发生。以人之性情与文明之进展,既不能接受实体化一神,也无法接受去执之后的空无,则儒家天德流行之境则可成为人类成长之最后归宿。换言之,唐君毅对基督教、佛教、儒教的次第安排,不可谓无意,其世界历史意义,尚待开掘。但是,显然,唐氏此一构思已经不同于梁漱溟西学-中国儒学-印度佛教的安排。而就梁漱溟个人思想之三期发展而言,梁漱溟的第一期是西方的功利主义入世思想,第二期是印度的出世思想,第三期是中国儒家的思想,以此人生历程,如果将这种在个体身上发生的文明论演进加以世界历史的扩展,则梁漱溟的世界历史叙事当是从西方到印度再到中国。
然而,梁漱溟的世界历史叙事并没有采用我们所设想的如上形式,此中缘由何在?仔细推究起来,梁漱溟所谓的世界历史的三期发展,其实言之甚详的只是第二期的构想,而对于第三期的论述,可谓少之又少。第三种人生态度由于同时取消了欲望与人生,人生的种种机制与文明也在弃置不用的状态,家庭、国家、文明、法律、礼俗等等都不再是必须的。“无生”之“生”的“生活方式”既不建筑在世界也不建筑在历史上,世界与历史都在其消解的系列之中。因而第三条道路虽然是世界历史的第三纪元,但这一纪元其实也是世界历史的自我取消。在这个意义上,必须重视梁漱溟强调佛教说到底是出世间法,而非世间法,然而世界历史之发展本身又当在世间法的范围内。这就好像在黑格尔那里,世界历史只是被限定在客观精神的文化宇宙中,而客观精神之外前有主观精神,后有绝对精神,绝对精神即艺术、宗教、哲学,已经不再是世界历史的领域。梁漱溟的世界历史叙事,正好与此构成对照。世界历史展开在世间法的范围内,当世界历史达到了梁漱溟所谓的第三期时,其实也就是世界历史的终结或完成,因而人类进入到了非世间法的畛域之内。如此,世界历史的第三期发展也就以以消解世界历史的方式达到了世界历史的完成,非世间法的“世界”其实已经不再是“世界”,非世界的“世界”不再有历史。因而,事实上,当人类告别各自文明独化的时代而进入世界历史纪元,这一纪元在梁漱溟的实际规划中只有两期,一是西方纪元,一是中国纪元。而被我们称之为现代性主导的世界历史时代,正是西方纪元,正如汤因比所谓的那样,连古典与现代、传统与现代的这样一种区分,本身就是内在于西方文明的思想构成之中。
这样一来,世界历史之第二期的发展本身就是世界历史的终点,而儒家的仁由此变成了世界历史的具有终结性的理念,“天下归仁”就是隐藏在梁漱溟世界历史叙述中的根本理念。仁的理念不同于黑格尔的自由,自由可能是偏离了人性的动物性自由,即欲望的放纵,尼采与福山等以“末人”、科耶夫以人之终结、哲学或思想的终结等等回应黑格尔世界历史叙事的终极目的,自由的到来并非人性的完成,而是成了人的解体。而梁漱溟以及儒家的天下归仁,并不否定自由的意义,但却将自由建立在仁的地基上,自由只有在成为人性的生成方式时,它才能成为历史的理念,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仁本身成了比自由更高的世界历史理念。伽达默尔所说的很难想象存在着比自由更高的理解世界历史的理念,在梁漱溟与儒家传统这里就被解构了。“天下归仁”,世界历史唯有成为仁的回归,也就是在人与人之间的相与成人、共同成就人性的维度,人才能赢获真正的世界历史,世界历史才是人的世界历史。
在中国的古典思想中,“仁字是箇生底意思”[⑤],它意味着活泼泼、流动着、充盈着的生意、生理、生气:“生生之谓仁”,“生生者,仁乎”,“观于生生,可以知仁”[⑥]。宇宙大化的过程被理解为生生的展开:“生生者,化之原;生生而条理者,化之流。”[⑦]而人则在生生不息之仁中得以成为自身:“仁者,人也,天地之心也。人得天地之心以为心,生生不息,乃成为人,故人与天地同体,而万物在宥。”[⑧]那么,天下归仁指向的是“生生不息”的生机、生意、生理。而在黑格尔之后,也就是绝对哲学没落之后的西方,斯宾格勒看到的是,人的历史正在结尾:“人是一个插曲,是世界命运的一个瞬间。文化悲剧的最伟大部分已成过往。结局已经明朗”,“人类是这场悲剧的英雄,世界历史本身则是这场悲剧的最后一幕”;在本身就是悲剧的人的身后,“留下了自己的坟墓和一个成为战场和荒漠的世界”。[⑨]而汤因比的皇皇巨著《历史研究》的结论则是:“实际上每一个文明都有可能死亡,包括本书作者所属的文明。许多曾经辉煌灿烂的文明消失在这道‘死亡之门’的背后,这道‘死亡之门’究竟为何物呢?”[⑩]死亡的不可避免性,给出自犹太文明的弗朗茨•罗森茨维格以一种意义的荒芜之感,一种从时间与历史中的逃离,被他视为回到上帝那里的必须要经过的治疗。罗森茨威格抵抗黑格尔历史终结症的方式却回到了历史终结症的更为原始的宗教根源,这就是犹太传统中那种非历史的历史性。对于犹太民族而言,“历史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只有不被包含在世界历史中的永恒民族才能无时无刻地将造物作为一个整体与救赎绑定在一起,尽管救赎尚未到来。’……(犹太人本身注定)是历史的流亡者。”[11]面对被进步、同样也可能是被死亡规定了的历史意识,罗森茨威格提倡一种新思考,摆脱历史以便重新捕获犹太教超验的精髓:“19世纪意义上反抗历史的战役”,“于我们而言就是20世纪意义上捍卫宗教的战役。”[12]宗教的超验性再次成为面对历史无常、面对死亡的终结的救赎方式。对于个人、民族以及文明的死亡的命运,儒家传统并非未能见到,然而这并不影响其对世界历史的构思,后者依然指向“天下归仁”,即不是从历史中的脱离,而是在历史中的生存;不是在历史中的向死而生,而是生生不息、最大限度地保持活泼盎然的生意。
仁是天地之心,天地只是以生为心,以生生为化;“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世界历史的变化演进只是生生不息。在天地之德即作为“大化”、“造化”的广大宇宙中,人类的世界历史只是恢弘广大的宇宙演化过程的一个部分,所谓“人之道者,天之道也”。在天下归仁,而仁乃人所承所继之“天地之德”,因而这个德性要求的世界历史并不是某一个民族、某一文明的征服与扩张,而是各民族、各文明的共存,这才是人所秉受的天地生生之德的体现。
以此“天下归仁”的视角看黑格尔,则其所构建的世界历史叙事关联着基督教作为普世宗教与西方作为普世帝国的全球扩张。因而在非西方世界,激起了来自思想的抵抗,其更深层次则为天道所不许。牟宗三就试图将黑格尔所谓世界历史之终点转化为世界历史之起点,被黑格尔抹杀了世界历史意义的中国重新被他赋予世界历史意义:“彼(黑格尔)复以为此(即亚洲,实即中国)是世界历史之起点,而欧洲绝对是终点。吾将证明终点将即是此起点,而不是欧洲。”[13]牟宗三对黑格尔线性世界历史叙事深致不满:“彼(黑格尔)即言世界历史,亦当承认各民族即各文化源泉之各自的发展以及其未来之前途,由此期得一精神之大汇通,不当以空间上之从东到西之空间次序代替时间次序。因为,显然西方并不是继承东方文化形态而发展的,彼自有一精神表现的方式;而从东方过渡到西方,并不是时间上之过去,纵然波斯、埃及等完了,而印度与中国并未完;中国纵在过去二千年间只是重复无进步,然终是存在到现在,既有存在,即有其未来,此决不能忽而不睹而予以抹杀者。……黑氏讲世界历史,以空间上之各形态之前后安排组为一系,代替各民族之时间发展,代替整个世界历史之时间发展,此决为不可通者。”[14]黑格尔的世界历史哲学其格局不够恢弘广大,不具有天地之德,整个世界只是被理解为西方文明之放大,此只是文明论上的以我观物;而必如中国文明的“以道观之”,而后才能进展至“天地”“万物”之下各民族共通发展的“并作”格局,以使得“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悖”,此即牟宗三所谓的“大谐和”:“是以在其(世界历史)发展途程与未来中,亦必有一息息相通之大谐和。”[15]对于西方文明主导的现代世界历史纪元,牟宗三亦是相对地予以承认,但他强调:“吾人只能说,在何时代,某原则取得领导之地位(譬如今日欧、美取得领导之地位……),但虽领导,而未必合理,未必是福。亦不能是终局与定局。由此以引导历史再向前,诱发被动之民族表现其再进一步之原则。如此起伏隐显,激荡会合,方能有精神谐和之未来。各存在之民族皆有对于世界历史之责任与使命。”[16]正是由于以上构思,牟宗三对黑格尔的世界历史哲学作出了如下回应:“吾人将说:世界历史有一决定之东方,有一决定之起点,而此亦即是决定之终点。黑氏之圆圈,西方之发展,终必因东方之自觉与发展而回到此起点:此是人类在精神上,在生活原理上之故土也。中国之历史,自表现出合理的自由后,一直是孕育之历史,是一部大器晚成之历史。”[17]与梁漱溟一样,在黑格尔那里被视为世界历史之终点的西方,在东方尤其是中国的自觉之后,乃成为世界历史的起点,于是从中国自身出发的世界历史,乃是从中国出发,绕道西方文明的现代性纪元,而后重新回到中国,只不过这个中国已经不再是“中国的中国”,而是世界历史的一个崭新纪元。整个黑格尔的世界历史叙事本身就是一个精神辩证历程构成的圆圈,但现在它被视为一个小圆圈,这整个小圆圈被内嵌在一个更大的圆圈内,终点变成起点,在黑格尔那里已经处在“既济”阶段的世界历史,现在又进展到它的“未济”纪元,这是一个化终结为开端的人类历史之崭新纪元。
黑格尔世界历史之叙事,置放东方世界尤其是中国于西方世界(希腊世界、罗马世界、日耳曼世界)之前,但实质上,无论是希腊世界、罗马世界,抑或是日耳曼世界,均未能彻底真正消化东方世界,特别是中国。普世帝国之军事征服与扩张以及普世宗教之传教,并不是消化一自身之外文明的方式,而只是力性征服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西方自走一途径,并未继承中国之‘合理的自由’而前进”[18],这一点表现在,“黑氏所说的那个‘绝对的有’(神性),在西方的思考方式(概念的)以及现实之历史表现中,实是一个‘概念的置定’,‘抽象的虚悬’,而未必真能透体呈露也。以黑氏思想之通透作用,虽于‘在限制中反省自觉而成之主体自由’里,见出必肯定一个客观而普遍的‘绝对的有’,而其历史文化与思考方式却未必能亲切乎此。国家之底子是一‘普遍的精神生命’,然西方民族却从未由此而翻出一个大帝国,而表现出一个系统整然的‘合理的自由’,而中国却能把握住此中之关键而早已直接建立之,虽云直接而未臻于圆满,要必有本矣”[19]。由此,黑格尔的世界历史规划从中国开始,实显突兀;西方真正接触中国文化,反而远在触及埃及、波斯、印度等等文明之后,西方对中国文化的消化并未达到“入乎其内”的层次,何况“出乎其外”呢。在牟宗三看来,“中国自尧、舜、禹、汤以来,以至周文之形成,所谓历圣相承,继天立极,自始即握住‘生命’一原理。内而调护自己之生命,外而安顿万民之生命。是以其用心立言,而抒发真理,措之于政事,一是皆自一根而发。哲学从这里讲,历史文化从这里表现”[20]。中国文明在尧舜以来就确立了生命原理,而能保护生命之仁性,尽心、尽性、尽情、尽才、尽理、尽气、尽伦、尽制,乃成其恰当之文明论原理。牟宗三之《历史哲学》汇集1951年-1953年间的系列论文,于1955年出版。而其有志于此书,则早在1941年,其宗旨诚如唐君毅先生所云:“以照明吾华族之文化精神命脉之所在,兼示其发展之理则,以贞定国人共信。”[21]而牟宗三自己的表达如是:“时代演变至今日,人类之命运,中华民族之国运,中西文化之命运,实已届严重考验之时,诚已面临黑格尔所谓‘上帝法庭’之前矣。其将自此沉沦以终乎?抑将跃然以起乎?此不可不彻底省悟也。吾以疏通中国文化为主,会而观之,则了然矣。”[22]虽然时移势异,但与梁漱溟一样,牟宗三关切的仍然是文明论中国的前途与世界历史的未来问题。尽心、尽性、尽情、尽才、尽理、尽气、尽伦、尽制,等等,不过是仁的道德生命及其客观化表现,而中国自遭遇西洋文明之后,便开始了全方位的消化西方文明的旅程,这是在宋明时代中国成功消化以佛教为代表的印度文明之后,再一次出入文明论的“佛老”,迄今已经庶几达到“入乎其内”的程度,至于“出乎其外”则已经不远了。真正能够承担世界历史的文明论命运,即能够给出各大文明之和谐共生的“并作”之局面的,当为“保合太和”的中国文明,这是一种超越以普世帝国征服殖民和普世宗教传教为之格局的新未来。
然而,梁漱溟的世界历史论述仍然从正反两个方面受到黑格尔以及黑格尔学说之批判者的影响,在处理世界历史第二期的发展上显示了一种犹豫,这就是国家问题。他有时以国家纳于伦理,化法律为礼乐等说辞表达儒家所代表的第二期发展,有时又将第二期发展置放在阶级与国家消亡的语脉下理解,在这个问题上的不定,反而显示了其世界历史构思的内在问题。黑格尔对世界历史的把握紧紧扣住文明论的国家,如果没有主干国家作为文明的担纲实体,那么文明乃至天下则会陷落在悬浮状态,是以后来牟宗三对黑格尔所说的“只有能建造国家的民族始能进入我们的注意中”,感到“触目惊心”;仅仅以天下一家而不能以文明充实国家、以国家支撑文明,那么,结果必如牟宗三所云:“不能建立国家之民族是未能尽其民族自己之性之民族。无论天下如何一家,无论旁人对我如何王道,而我自己个性之价值,自己独立之尊严,在天地面前总有损伤,在实现价值上总有缺憾。是为不能忍者。……故各民族实践以尽其性,以成其历史文化,皆有被肯定之价值,此亦是形上地必然的。故亡国(无论自亡或他亡)为大恶,而‘兴灭国,继绝世’为大善,为大德”,“国家就是各民族内在地尽其自己之最高峰,亦可以说是此个体之圆满完成其自己,圆满客观化其自己,满足化其自己,此是其充分之实现”[23]。如果从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来看,这一认识无疑是深切的,甚至说带着来自历史意识深处的创痛,可以补梁漱溟之不足。然而世界历史决不可自限于国家,没有文明的滋养与浇灌,现代利维坦就会成为权力的毛细血管,就会成为魔性与神性兼具而无法分离的“利维坦”。牟宗三指出:“神圣理念整全地实现于地球上为‘大同’,而其实现之过程即为‘世界历史’。世界史只有在人类的意识超越其自己之民族国家而置身于‘神圣理念之整全的实现’上才是可能的。否则,世界史只是一虚名,一虚位字,它没有主体。此时,只有各民族国家之历史,而无世界史。”[24]
而唐君毅先生则否认“一种绝无人我之分别、无家庭之分别、无国家之分别之浑然一体之世界,可以实际的实现”,更不相信它是“一最好的世界”,“因为如果此世界实际上真成如此,则一切人成为一个人。人与人之间无差别,亦将无感通精神之必要。人如无可私之一切,亦将无逐渐化私为公之道德的努力,无由狭小的自我逐渐扩大,以爱家庭,而国家,而天下之历程。如果我们再想一理想的世界,其中一切人,均只有一个思想、一个意志、一个情感,过着同一文化生活,再无一切之差别;则人之思想之交流莫有了,情意之互相关切莫有了,文化活动之互相观摩、欣赏,互相砥砺、批评,与互相影响、充实,互相提携引导之事,都莫有了。这将只是人文世界之死亡,而不见有人文世界之存在生长”。[25]梁漱溟构想的国家与阶级消亡的世界,很可能被导向一个无差别的、化多为一的同一性世界,这个世界自康有为以来就被表述为大同。是故唐君毅不得不借用太和来表达儒家的理想世界,以与近代化成见的大同相区别:“我们理想世界,不是无异之人与人同之世界,而是有异而相容、相感、相通,以见至一之世界。异而相感相通之谓和。所以我们不名我们之理想世界为大同之世界,而名之为太和之世界。和与同之不同,是我们所最须认识的。”[26]天下归仁的世界只能是一个太和的世界,而不是一个同一性销尽差异性的世界化,否则作为生生之意的仁终将不显于世界历史。
[1] 唐君毅:《唐君毅全集》第25卷《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上),第507页。
[2] 唐君毅:《唐君毅全集》第26卷《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下),第345页。
[3] 唐君毅:《唐君毅全集》第26卷《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下),第367页。
[4] 唐君毅:《唐君毅全集》第26卷《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下),第374页。
[5] 朱熹:《朱子全书》第24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4《玉山讲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589页。
[6] 戴震撰,张岱年主编:《戴震全集》第6册《原善》卷上,合肥:黄山书社,1995年,第10、8、9页。
[7] 戴震:《戴震全集》第6册《原善》卷上,第8页。
[8] 刘宗周著,吴光主编:《刘宗周全集》第3册《证学杂解》,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33页。
[9] 法伦科夫:《斯宾格勒世界历史哲学的转变》,娄林主编《经典与解释》第50辑《斯宾格勒与西方的没落》,第114-115页。
[10] 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郭小凌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39页。
[11] 马克•里拉:《搁浅的心灵》,唐颖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39页。
[13] 牟宗三:《牟宗三全集》第9册《历史哲学》,台北: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3年,第73页。
[14] 牟宗三:《牟宗三全集》第9册《历史哲学》,第73-74页。
[15] 牟宗三:《牟宗三全集》第9册《历史哲学》,第74页。
[16] 牟宗三:《牟宗三全集》第9册《历史哲学》,第74页。
[17] 牟宗三:《牟宗三全集》第9册《历史哲学》,第74页。
[18] 牟宗三:《牟宗三全集》第9册《历史哲学》,第75页。
[19] 牟宗三:《牟宗三全集》第9册《历史哲学》,第75页。
[20] 牟宗三:《牟宗三全集》第9册《历史哲学》,第75页。
[21] 唐君毅:《中国历史之哲学的省察——读牟宗三先生<历史哲学>书后》,《牟宗三先生全集》第9册,第433页。
[22] 牟宗三:《牟宗三全集》第9册《历史哲学•增订版自序》,第75页。
[23] 牟宗三:《牟宗三全集》第9册《历史哲学》,第460、464、465页。
[24] 牟宗三:《牟宗三全集》第9册《历史哲学》,第467页。
[25] 唐君毅:《唐君毅全集》第10卷《人文精神之重建》,第43页。
[26] 唐君毅:《唐君毅全集》第10卷《人文精神之重建》,第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