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两汉
一身与天下:论早期道家“治身”与“治天下”关系的演变
发表时间:2018-11-11 21:15:00    作者:任蜜林    来源:《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

【摘要】对于早期道家的政治思想,学界目前大多集中在黄老一系。对于老庄一系的政治思想则关注较少。其实,从现有资料来看,老庄一系的道家对于政治也有他们自己独特的想法。就“治身”与“治天下”的关系来看,老庄一系道家的代表人物老子、杨朱、庄子有着明显的不同。老子强调“治天下”要建立在“贵身”的基础之上,只有知道“贵身”的人才能把天下治理好,反之那些不懂得“贵身”的人则是没有资格治理天下的。杨朱把老子的“贵身”思想发挥到极致,使得道家思想呈现出注重生命的一面,而这也反映了杨朱的政治思想。在杨朱看来,每个人都把自己管理好了,那么天下也就治理了。庄子则对“治天下”有所轻视,认为“治天下”是“治身”的附属品,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实在不值得有意为之。

【关键词】老子;杨朱;庄子;治身;治天下

 

提及“治身”与“治天下”的关系,我们很自然地会想起儒家。因为稍微对传统文化有些了解的人,都会知道《大学》所讲的“三纲领”“八条目”。近些年来,由于出土黄老文献的不断发现,学界对于黄老道家的政治思想也开始关注起来。但对于道家另一系——老庄道家——的政治思想研究得相对薄弱。这可能受到固有观念的影响,如多数学者认为庄子对于政治问题不太关注。其实老庄一系的道家虽然注重生命价值与精神自由,但对于政治也有他们自己一套的想法。本文试图以老子、杨朱、庄子为例来探讨早期道家关于“治身”与“治天下”关系的变化,从而展现老庄一系道家的政治思想。

 

一、老子:贵其身者可以治天下

 

在《老子》思想中,我们可以看到“贵身”的思想,如第四十四章说: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

在老子看来,相比生命来说,名誉与财货这些外在的东西都是次要的。但《老子》的“贵身”思想是与“治天下”联系在一起的。第十三章说:

“故贵以身为天下者,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此句帛书甲本作“故贵为身于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矣。爱以身为天下,女何以寄天下”。帛乙本略同。与通行本相比,帛甲本“寄”与“托”易位,且“以身为天下”作“为身于为天下”。王念孙、王引之父子根据《庄子·在宥》“故贵以身于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推断“于天下”就是“为天下”的意思。丁四新则根据帛书本,认为王氏父子的解释是错误的,认为“于”“为”二字并非同义词,而是介词,表示前后二者之间的比较[1](P294)。不管哪种解释,都不影响我们对于文本的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只有那些看重、爱惜自己身体超过天下的人,才能把天下托付给他使其治理。蒋锡昌说:“此数语乃倒文。正文当作‘故以身为天下贵者,则可以托天下矣;以身为天下爱者,则可以寄天下矣’。‘以身为天下贵’,言圣人以身为天下最贵之物也。……‘以身为天下爱’,言圣人以身为天下最爱之物也。……盖老子以为圣人所最重者为治身,治国则其余事也。然唯以治身为最重,清静寡欲,一切声色货利之事,皆无所动于中,然后可受天下之重寄,而为万民所托命也。”[2](P75)刘笑敢也认为此句话的意思是说:“一个贵身胜于贵天下的人,必定是没有权欲、没有野心、不懂贪婪之人。把天下交给这样的人,才可以放心无虞。”[3](P181)

可以看出,老子所说的“贵身”并非仅仅注重个体生命,其背后还有一个“天下”的关照。只不过“贵身”是“为天下”的基础。在他看来,只有“贵身”的人才能把天下治理好。第二十六章说:“重为轻根,静为躁君。……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本,躁则失君。”这里说的“重”和“轻”应分别对应“身”和“天下”。如果君主,重天下而不重身,则会失其根本,那么国家也就得不到好的治理。高明说:“‘以身轻于天下’……即轻以身为天下。则同第十三章‘贵以身为天下’、‘爱以身为天下’之反谊。……即以身为天下最轻最贱。万乘之王以身为天下最轻最贱,则纵欲自残,身不能治。身者人之本也,伤身失本,身且不保,焉能寄重托民。万乘之王纵欲自轻,急功好事,必亲离势危,丧国亡身。”[4](P361)盖老子认为身者天下之本,天下者身之末,本治则末治,本乱则末亦不治,此亦其内圣外王之道也。然老子之“贵身”尚有其基础,即此“贵身”要遵循“道”的原则。

何谓“道”之原则?一言以蔽之曰“无为”。在老子看来,要达到“贵身”,其方式则在于“不贵身”。第七章说: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天地所以能够长久,正因为其“不自生”。同样,圣人要想达到“身先”“身存”也要首先做到“后其身”和“外其身”。因此,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第十三章)表面看来,老子反对有身。实际上,按照老子的逻辑,只有“无身”方能更好地“贵身”。故接下来他说:“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这里的“外身”“后身”并非真正的“后身”“外身”,而是在“道”的原则下看似“后身”“外身”。第五十九章说: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这里的“啬”“有国之母”指的皆是“道”。只有在“道”的指导下,国家才能长治久安。

在老子看来,从修身到治天下也是一个在“道”的原则下逐渐展开的过程。第五十四章说:

“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这里“修之”的“之”指的应该是“道”。只有按照“道”的要求来修身、治国,才能把这些事情做好。

从上面的论述可以知道,老子的“贵身”思想是与他的“治天下”思想联系在一起的,二者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在老子看来,“贵身”是“治天下”的基础。只有知道“贵身”的人才能把天下治理好。反之那些不懂得“贵身”的人则是没有资格治理天下的。

 

二、杨朱:不以天下大利易一毛

 

在老子之后,杨朱对于一身与天下的关系提出了新的看法,他把老子的“贵身”思想发挥到极致,提出了著名的“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之一毛”的思想。

关于杨朱思想的记载,现仅在《孟子》《韩非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等书中有些零散的论述: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

“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孟子·尽心上》)

“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韩非子·显学》)

“阳生贵己。”(《吕氏春秋·审分览·不二》)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淮南子·泛论训》)

从上面的记载来看,杨朱的思想主要包含“为我”“贵己”“轻物重生”“全生保真”等方面。按照冯友兰的解释,“拔一毛而利天下”与“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不同,前者指孟子对杨朱的理解,后者则是杨朱的学说。前者侧重“为我”,后者侧重“轻物重生”[5](P76)。后来冯友兰又对这两种说法进行了解释,认为“拔一毛而利天下”的意思是“只要杨朱肯拔他身上一根毛,全世界就可以都受到利益,这样,杨朱还是不干”。“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之一毛”的意思则是“只要杨朱肯拔他身上一根毛,他就可以享受世界上最大的利益,这样,他还是不干”。冯氏认为这两个解释都是正确的,分别说明了杨朱思想的一个方面[6](P272)。其实,从上面几则关于杨朱思想的论述来看,《韩非子》《吕氏春秋》《淮南子》中关于杨朱的记载比较一致,都反映了杨朱思想“贵己”“轻物重生”的一面。而《孟子》的记载,则与杨朱的“贵己”思想有一定的出入。根据《孟子》所说,杨朱、墨子分别代表了“为我”和“兼爱”的两个方面。“兼爱”对于外人的亲疏远近不加区分,对于一切人都不加分别地予以爱,这实际上是“无我”。而“为我”则仅仅注重个人,对于个人之外的人和物无论对己有利与否都不加关注,这实际上是“无人”。正因为墨子不别亲疏,故孟子称其为“无父”;杨朱“目中无人”,故孟子骂其曰“无君”。其实,杨朱岂止“无君”,简直亦“无父”。孟子主要从义利之辨的角度来对杨朱和墨子的思想加以评说,杨朱侧重以己为利,墨子的出发点则是以天下为利。在孟子看来,二者皆有一偏,墨子之偏在于无本,杨子之偏在于不能推己及人。可以看出,孟子对于杨朱的描述主要侧重自私自利的一面,但这种自私并不是建立在损人基础上的自私。这与《韩非子》《吕氏春秋》等书对于杨朱“贵己”“轻物重生”的思想是不一致的。“贵己”“轻物重生”主要从注重个体生命的角度来描述杨朱的思想,这并非是自私自利思想所能解释得了的。这里“己”“生”皆指个体生命。所谓“贵己”就是以个体生命为最高价值。

在杨朱看来,世界万物无有高于个体生命者,故“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这一点可以从《庄子》《吕氏春秋》的相关记载中得到佐证,如《庄子·让王》篇说: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此段记载亦见于《吕氏春秋·审为》篇。可以看出,这则故事与《韩非子》所说“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之一毛”的思想在道理上是完全相通的。在子华子看来,与天下相比,身体是最重要的。因为如果没有身体,那么其他的外物都是没有意义的。后汉马融也引用了此种思想来说明生命的重要性,他说:“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所以然者,生贵于天下也。今以曲俗咫尺之羞,灭无赀之躯,殆非老庄所谓也。”(《后汉书·马融传》)马融明确把这种说法当作老庄思想,说明杨朱学派的思想在当时人的心目中是属于道家的。

杨朱的“贵己”思想具体内容如何,由于材料遗失,我们不得而知。但从《吕氏春秋》等书中我们能够了解到杨朱后学的思想。胡适认为《吕氏春秋》中的《本生》《重己》《贵生》《情欲》诸篇“提倡的是一种很健全的个人主义,叫做‘贵生’主义,大体上即是杨朱的‘贵己’主义。”[7](P449)蒙文通指出,《吕氏春秋》“《本生》《重己》《贵生》诸篇,殆皆取之杨朱、子华之说也”[8](P245)。侯外庐等著的《中国思想通史》则根据杨朱一派的思想主旨,认为《吕氏春秋》中的《本生》《重己》《贵生》《情欲》等四篇中保存了杨朱学派思想的重要论点[9](P338)。冯友兰也指出,《吕氏春秋》的《本生》《重己》《贵生》《情欲》《审为》等篇中保存的一些辩论就是杨朱一派的学说[6](P272)。以上说法虽然没有可靠的证据,但从思想内容来看,这几篇的一些论述的确反映了杨朱学派思想的特点。其实除了上面提到的几篇外,《先己》篇也有类似的论述,也反映了杨朱学派的思想特点。蒙文通认为《吕氏春秋》中记载的子华子、詹何等人的言论,实际反映了杨朱后学的思想,“得詹何、子华之说而附益之,而后此宗之学若可寻也”[8](P245)。因此,通过《吕氏春秋》中的相关内容来研究杨朱后学的思想,虽不中亦不远矣。

在杨朱后学看来,生命之所以比天下重要,因为相比生命来讲,天下虽大,但永远是外在的东西。《吕氏春秋》说:

“身者所为也,天下者所以为也,审所以为而轻重得矣。今有人于此,断首以易冠,杀身以易衣,世必惑之。是何也?冠所以饰首也,衣所以饰身也。杀所饰,要所以饰,则不知所为矣。世之走利,有似于此。危身伤生、刈颈断头以徇利,则亦不知所为也。”(《审为》)

这是说,身体是目的,天下是手段,只有这样才能知道何者为重,何者为轻。在《吕氏春秋》看来,牺牲生命来获得利益,是不知轻重的结果。

可以看出,杨朱之所以“贵己”“轻物重生”,在于他看到了生命的高贵性和重要性。因此,一毛虽然微乎其微,但其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天下虽大,但对自己身体来说却是外在的,因此要“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之一毛”。《吕氏春秋·重己》对此有进一步的解释:“人不爱倕之指,而爱己之指,有之利故也。人不爱昆山之玉、江汉之珠,而爱己一苍璧小玑,有之利故也。今吾生之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论其贵贱,爵为天子,不足以比焉;论其轻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论其安危,一曙失之,终身不复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有慎之而反害之者,不达乎性命之情也。”《列子·杨朱》篇对此也有着很好的说明: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闲。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柰何轻之乎?’”

综上所述,杨朱的主要观点是“贵己”。正因为“贵己”,所以“轻物重生”。可以看出杨朱的这种思想其实与老子有着密切关系。在老子那里,“贵身”与“治天下”有着密切的关系,前者是后者的基础。也就是说,只有懂得“贵身”的人,才能把天下治理好。杨朱对于“身”与“天下”的关系,从《孟子》《韩非子》等书中的材料来看,其对自身以外的“天下”问题似乎不太关心,因此,受到孟子的激烈批评。然而根据《列子·杨朱》篇的论述,杨朱的思想并非不涉及“天下”的问题,“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在杨朱后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关于“治身”与“治天下”关系的论述,《吕氏春秋·先己》篇说:

“汤问于伊尹曰:‘欲取天下若何?’伊尹对曰:‘欲取天下,天下不可取。可取,身将先取。’凡事之本,必先治身,啬其大宝。用其新,弃其陈,腠理遂通。精气日新,邪气尽去,及其天年。此之谓真人。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故善响者不于响于声,善影者不于影于形,为天下者不于天下于身。……《诗》曰:‘执辔如组。’孔子曰:‘审此言也可以为天下。’子贡曰:‘何其躁也?’孔子曰:‘非谓其躁也,谓其为之于此,而成文于彼也,圣人组修其身,而成文于天下矣。’故子华子曰:‘丘陵成而穴者安矣,大水深渊成而鱼鳖安矣,松柏成而涂之人已荫矣。’”

可以看出,这种思想与老子是一脉相承的,也认为自身修养好了,天下就能相应治理好了,“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

 

三、庄子:治天下者圣人之余事

 

从上面论述可以看出,杨朱后学关于“治身”与“治天下”关系的思想与老子、杨朱已有所不同。老子尚未有轻视“治天下”的思想。杨朱虽然“贵己”,但似乎也有一个“天下”的观念。杨朱后学则对于“治天下”非常轻视,认为不值得有意为之,只要把自身修养好了,天下也就相应地治理了。这种思想实际受到了庄子思想的影响。

一般认为,庄子对于“治天下”的“外王”事情不太关心。因此,“内圣外王”之说虽然出自《庄子·天下》篇,但多数学者不把它当作庄子本人思想的概括,或用它概括儒家思想,或把它当作庄子后学黄老派的思想[10]。其实庄子虽然推崇“方外”,对“方内”有些不屑一顾,但并不代表他不关注“方内”。《齐物论》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可见庄子也有自己的“《春秋》经世”思想。在庄子看来,与“方外”的逍遥无待思想相比,世俗间的功名实在不值一提。《逍遥游》说: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竟,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世俗所谓的“一官”“一乡”甚至“一君”“一国”的功业与逍遥无待的理想来比,在庄子看来,就如斥鴳与大鹏的差别一样,实在不值一提。世人所推崇的尧,可谓把世俗功业做到极致的代表。但同庄子推崇的许由相比,境界还是差了很多。当尧把天下让给许由的时候,许由一句“予无所用天下为”就令尧无话可说了。庄子说: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逍遥游)》

在世俗人看来,尧、舜是人世间事功最成功的帝王。但同庄子所向往的“神人”来比,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这种“神人”并非处于世界之外,而是居于世间的藐姑射山上。其容貌、饮食皆异于世人。但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其与世人最大差别在于能“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精神凝聚,能不伤害万物而使万物成熟,能平等对待万物而混而为一,根本不把天下之事放在心上。但其所剩下的“尘垢粃糠”都能胜过尧、舜的“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的功业。因此,尧、舜看到他们犹怅然丧其天下。也就是说,在庄子看来,如果“内圣”达到极致,那么“外王”就自然不成问题了。

对于庄子的这种思想,庄子后学又做了进一步的发挥。《庄子·在宥》说: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受到庄子的影响,庄子后学也认为天下万物是自在宽宥的、不需要治理的,这样天下万物的品性才不会遭到破坏。因为在庄子后学看来,无论是尧舜好的治理,还是桀纣残暴的统治,都会改变人类天然的本性,都会违背“德”的要求,从而不可能有长久的治理。因此,真正的治理是对于人类不加干涉,只有这样,才能安定他们的性命之情。他们还引用老子的话来说明这个道理:只有那些尊重、爱惜自己生命超过天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在他们看来,只有按照“无为”的要求把自己的德性修养好了,那么万物就会生生不息,也就不需要治理天下了,因为天下万物都按照自己德性的要求来生存,没有混乱的出现。

在庄子后学看来,“治身”是“治天下”的基础。如果自己的身体都管理不好,那么就更谈不上管理天下了。《庄子》说:

“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天地》)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为我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让王》)

天下虽然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但同自己的身体相比则是外在的,因此,不能用天下来妨害自己的生命,“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让王》)这正是“有道者”与世俗之人最大不同的地方。可以看出,庄子后学的这种思想显然融合了老子和杨朱的思想,把杨朱的“贵己”思想与老子的“贵以身为天下者,若可寄天下”思想结合在了一起。

正因为如此,庄子后学非常注重个体的生命。在他们看来,“道”的最重要的作用是用来“治身”,其次才是“治国”,最后才是“治天下”。《让王》说:

“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

成玄英疏曰:“绪,残也。土,粪也。苴,草也。夫用真道以持身者,必以国家为残余之事,将天下同于草土也。”世俗之所认为的帝王之功业,在庄子后学看来都是无益于生命的,是“圣人之余事”。此亦《逍遥游》所说的藐姑射山神人之“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之意也。

不难看出,在《庄子》书中,“治身”与“治天下”的关系与老子已经有所不同。老子对于“治天下”还没有那么的轻蔑,仅仅强调“治天下”要建立在“治身”的基础之上。《庄子》则对“治天下”有所轻视,认为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而杨朱的思想正处于老子思想向庄子思想过渡的阶段,他把老子的“贵身”思想发挥到极致,使得道家思想呈现出注重生命的一面,而这也反映了杨朱的政治思想。在杨朱看来,每个人都把自己管理好了,那么天下也就治理了。

 

【参考文献】

[1]丁四新.郭店楚竹书老子校注[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

[2]蒋锡昌.老子校诂[A].民国丛书(第五编)[M].上海:上海书店,1996.

[3]刘笑敢.老子古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4]高明.帛书老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6.

[5]冯友兰. 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

[6]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上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7]胡适文集(第六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8]蒙文通文集(第一册)[M].成都:巴蜀书社,1987.

[9]侯外庐,赵纪彬,杜国庠.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10]梁涛.《庄子·天下》篇“内圣外王”本意发微[J].哲学研究,20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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