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现代
忆《宋明理学史》的撰著——邱汉生先生对《宋明理学史》
发表时间:2018-03-04 11:34:16    作者:张岂之    来源:《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1期

由侯外庐(1903—1987)、邱汉生(1912—1992)先生和我主编的《宋明理学史》(上卷28章,下卷36章),约130余万言,1980年启动,1985年写毕,1987年由人民出版社发行第一版,至今已经整整30年。当我对《宋明理学史》进行新的修订时,我思念过去指导我们撰写此书的老师,他们早已驾鹤西去。今天我伏案写作时,感到有些孤单。我怀念过去在一起撰写《宋明理学史》的朋友们,由于日夜辛劳,加上其他原因,有几位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早在1959年,外庐先生已有编著《宋明理学史》的想法。当时,《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即将完成,由于篇幅的限制,其中对宋明理学的论述不多,他请邱汉生为撰写《宋明理学史》早做准备。汉生先生告诉我,从此时起他搜集并研究宋明理学,这是动笔以前的20年到组织编写组开始撰写《宋明理学史》一书时,汉生先生已写有不少笔记,他多次在编写组内讲过,也在海外和国内进行学术交流时加以介绍。

 

一、《宋明理学史·后记》中的一段话

 

《宋明理学史》中,汉生先生在《后记》中有这样一段话:“我们有幸在首都工作。这里有藏书十分丰富的全国最大的图书馆。例如,北京图书馆的明永乐年间内府初刊本《四书大全》《五经大全》《性理大全》是很珍贵的。……我们得以坐在该馆的善本室里静静地阅读,这事实本身说明我们的幸运。另有一部桑皮纸本,是明初南京印制的,收藏在中国科学院图书馆,版式字体开本与内府刊本相同,只是纸张不同,也是国内稀有的善本了。我们有幸得以借阅与内府刊本相校。这真是我们撰著工作中的喜事。何心隐的集子现在有了刊本,而当初只有容肇祖先生收藏的抄本。过去写《中国思想通史》第四卷下册,蒙容先生慷慨借予。这也只有在北京有此方便。”①接着,汉生先生有感而发:“学术是天下的公器,然而没有兰台石室之藏,没有天禄琳琅之富,则巧妇也难于作无米之炊。任是曾窥二酉,也就失去了做学问的根本凭借(原文此处为“藉”)。解放以前,书籍的匮乏,曾使学人搁笔。兴言及此,不胜慨叹!”这些话,汉生先生在《宋明理学史》编写组内多次说过,我们都有同感。

 

二、研究宋明理学史譬喻“看山”“上山”

 

汉生先生在《宋明理学史》编写过程中,经常对编写组的朋友们说:我们研究宋明理学,有个譬喻:从“看山”到“上山”,这要付出很大的精力。

“‘看山’,看到前面一座山,它际天蟠地,它高耸入云,它林木苍翠,它溪涧琤琮。我们大体对它有些了解。于是我们攀登,拾级而上,攀悬崖,登高峰,升降流连,渡溪涉涧,越过峻坂,徜徉平冈,然后浩歌而归……写下来,乃成为一部《山志》。这部《山志》,还是粗略的,不免有遗漏,也有失误,但总堪作揽胜之一助。更有进者,我们的主观愿望是:想通过这部《宋明理学史》,对清理中华传统文化有所裨益。青蓝冰水,则寄厚望于将来的作者。”这些是汉生先生的肺腑之言,也是当年《宋明理学史》编写组的共同心声。正因为此,我现在开始了《宋明理学史》的修订工作。

 

三、宋明理学的独特范畴

 

关于宋明理学的社会历史背景,《宋明理学史》中有比较详细的论述,这里不赘述。除此,对理学中的一些独特范畴,其来源、内涵、影响等都试着作较深的论述,这在《宋明理学史》一书中有所反映。

究竟从哪个角度确定宋明理学的范畴?汉生先生认为,这从周敦颐的著作《太极图·易说》《易通》中可以看到:道、无极、太极、阴阳、五行、动静、性命、善恶、诚、德、仁义礼智信、主静、鬼神、死生、礼乐、无思、无为、无欲、几、中、和、公、明、顺化等,这些来源于《易传》和《中庸》。

汉生先生认为,朱熹的学生陈淳在其著作《北溪性理字义》中所列,有二十五个条目,又有二十六个条目之说。要了解宋明理学讲的是什么,以及如何进行论说,需要了解其范畴的来源、内涵及其运用,需要进行深入研究。依据汉生先生的研究:“宋明理学着重研究儒家经典,首先是《易》,主要是《易传》。理学家用理学观点注释儒家经典,朱熹的《四书集注》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之作。”何谓“理学观点注释”?这需要有所阐释,从中即可看出研究者的功力与见识。

汉生先生认为,宋明理学在中国思想史的发展长河中,有特殊的地位。先秦诸子、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是中国思想史开出的不同花朵。这样说,并不是要颂扬它,也不是说它没有糟粕。在漫长的七百年间,理学家辈出,“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其间不能没有值得后人汲取的有价值的思想成果。用历史唯物论的立场、观点、方法研究前人的思想学说业绩,必然要排除主观的随意性,不宜刻薄,也毋庸偏爱。依据汉生先生的意见,《宋明理学史》出版后,隔一段时间,应对《宋明理学史》进行修订,使之提高学术研究水平,这是必要的。

 

四、撰写《宋明理学史》,汉生先生给我的几封信

 

1981 年日本京都大学有代表团到我国古城西安访问,他们邀我到他们那里去讲中华文化,用3个月的时间。我将此情况写信告诉汉生先生。他回信说这是好事,叮嘱我去了以后,要抽出时间读日本学者写的关于我国宋明理学的研究成果,也要看看台湾学者这方面的学术著作。汉生先生的吩咐,我是认真去做的。我在给汉生先生的多封信中,说到我看日本学者关于宋明理学撰述的情况,并加以评论。京都大学为我请了翻译,是位在日本侨居的中国福建人黄先生,他给我讲了关于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宋明理学的情况。当时我也读了台湾学者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并将读后感想加以归纳,写信告诉汉生先生。给汉生先生写的这些信函,我选择二三,于2009 年收在自选集《乐此不疲集》(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第1版)中。

我们撰写《宋明理学史》时,汉生先生给我写过不少信函,内容都与编写工作相关。如1982年7月27日,汉生先生给我的信中说:

岂之同志:

你好。夏天身体如何?为念。夏威夷哲学讨论会,开了十天,于前日晚上回到家里。会上遇到岛田虔次先生(研究宋明理学的日本学者——张注),他问起你。

这一两天,因时差关系,起居颠倒,颇不适应。去的时候,倒没有这个感觉。稍过三两天,我再理一下《宋明理学史》上卷的稿子。

八月,你能来京吗?(我在西安西北大学任教——张注)我想,你如能到出版社来住,商量问题比较方便(当时汉生先生住在沙滩人民教育出版社内——张注)。不知尊意以为如何?你用一个月时间,把《宋明理学史》上卷稿子再统一遍,大概也就可以了。

听说外老(外庐先生)精神还好;有一个护士专门照拂,只是输血不甚方便,家里消毒条件不如医院。

即颂

暑祺

汉生

1982年7月27日

汉生先生的另一封来函:

岂之同志:

……你代外老写给人民出版社金春峰同志的信,复印本已给我。今日《宋明理学史》上卷全部书稿,已送交人民出版社。这样,上卷的工作是完成了,放下了一桩心事。

健康

汉生

1983年3月10日

还有:

岂之同志:

最近我去南京大学,应邀讲宋明理学,大约十一月中旬回京。一年容易,又快到十二月了。《宋明理学史》下卷编写进度不甚理想。希望如期完成初稿,早些把稿子定下来,交付出版社。旷日持久至五六年才做完一项研究课题,不是很好的。

率陈不尽,敬问

秋安

汉生

1984年10月19日

读者从以上信函中可以看出,汉生先生对《宋明理学史》编写工作是有严格要求的。当时,电话还没有普及,汉生先生和我交流关于《宋明理学史》的撰写工作,都是通过书信来沟通的。我也给汉生先生和参加《宋明理学史》编写工作的同志们写了不少书信。为推进编写工作,我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思想史研究室的同志黄宣民、步近智同志商量,每隔两三个月发一期《编写情况通讯》,有表扬,也有批评,督促编写组的同志们,事实证明这是很见效的。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讲汉生先生的学术研究和甘为人梯的精神,发表于山东大学主办的《文史哲》月刊。我将这篇文章寄给汉生先生,他于 1984年10月19日给我来信,其中说:

《文史哲》月刊收到,读到你的大作,承奖誉,甚感盛意。在数十年中,无效劳动不少,虚度韶华,令人怅叹。唯望今后局面稳定,同志们能安定无虑,一意工作,把学术研究好好搞上去,能对人民和国家,对自己,都有很大的好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川上之感,古今所同。唯锲而不舍,能有成耳。

汉生

1984年10月19日

1992 年,汉生先生生病住院,我去看他,当时他已不能用整句说话,我只听到两个字——“宋明”。我想,这或许是他要我做好《宋明理学史》一书的修订工作吧!

今天我面临进一步修订《宋明理学史》一书的任务,回忆往事,情不自禁地写了以上的文字。岁月在流逝,在学术研究的道路上,会有新的文友一起研究。我希望:外庐先生和汉生先生指导写成的学术研究成果,我们能很好地继承下来,并向前推进。(2017年9月19日于西安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

 

注释

①1946—1950 年我在北大哲学系读书,听容先生的“中国哲学史”课,在讲课中他曾经介绍过何心隐等的著作,当时我没有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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