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乐先生、李老师、王老师，还有吴展良先生、杜保瑞先生、赵飞鹏先生，以及各位三智的学员，我今天上午不揣冒昧，有一个小小的演讲，是奉守常老师之命做这样一个演讲。原本我想定的题目是“孔子哲学中的性与天道”这样一个概念，后来跟乐先生商量，还是看看能不能来讲一下汤先生的哲学，正好我也刚刚完成一篇关于汤先生哲学体系的研究和思考的文章，所以我就今天跟大家汇报一些我对汤先生的哲学体系的理解。
汤先生一直坚持认为自己是一个哲学工作者，认为自己是一个哲学史家。汤先生拒绝几个称号，比如国学大师，汤先生并不喜欢这个称号；我觉得汤先生更喜欢的可能是大学者、大学问家这样的称号；这都是我们对先生的基本看法，我想这个看法大家都是有共识的。但是在汤先生的表述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始终有一个心结，这个心结就是，我们一般都认为汤先生是当代中国最具代表性的哲学家，但是汤先生一直否认自己是一个哲学家。所以我觉得对于我们这些追随汤先生学术和思想道路的晚辈来说，这也构成了我们的一个难题，特别是构成了我本人的一个难题。
我一直在思考，汤先生为什么会拒绝承认自己是哲学家？汤先生心目中的哲学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汤先生的哲学思考为什么在他自己看来还不构成哲学？我觉得这是一个问题，虽然我们知道先生品格谦和。我相信汤先生拒绝承认自己是哲学家而只接受哲学史家这样一个定位，这里面当然包含了汤先生自谦的成分，甚至这是一个主要的成分，但是我们也要认真面对汤先生反复强调的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汤先生给我们留下的难题就是——一个中国当代最具影响的哲学家之一，却拒绝承认自己是哲学家这件事，这本身构成了我们的一个思考难题。
我就沿着这样一个问题来思考。汤先生不接受哲学家这个称号、定位，那就意味着汤先生认为自己的哲学思考还没有达到他心目中所要达到的那样一个哲学形态。汤先生一直说“我一直在做哲学思考，我耽误了很长时间，因为那些特殊的时代”。我们知道，汤先生真正开始独立地、不受政治影响地进行学术研究要到80年代。在他真正从事这样的研究以后，汤先生反复讲“我丢掉的时间太多了”，所以他在后面的时间中，一直非常专注地进行哲学思考。
但是这些哲学思考为什么在汤先生心目中还不构成哲学？因此，我们就要回答几个问题。第一、汤先生心目中的哲学到底是什么样子？第二、汤先生自己已经有的哲学思考，在哪个地方是先生还不够满意的？还未能完成的？我们还要进一步探讨的一个问题是什么？未能完成的原因何在？这个原因仅仅是先生太忙了，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呢？那么，我今天这试着提供一些自己肤浅的认识。
汤先生心目中的哲学，第一、它是理性的，而非信仰的，这是汤先生的哲学思路。汤先生一生都在深入地研究宗教，特别是中国的佛教和道教思想的传承历史；汤先生在这方面下了非常大的功夫，而且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是汤先生自己的思考是理性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都有哲学主义的倾向，汤先生以非常开放的胸怀面对当代自然科学的发展。所以汤先生认为哲学一定是理性的，而非信仰的。
第二、汤先生的哲学思想有一个非常强大的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汤先生对马克思主义很有研究，毕生也在关注马克思主义，到晚年还在思考儒学与马克思主义之间能不能做一个有效地对比和研究，能否用儒学来消化马克思主义，或者用儒学把马克思主义真正中国化的问题。汤先生在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中国现代哲学的三个“接着讲”》中，特别强调未来中国哲学的发展一定要接续三个传统。第一个传统就是中国古代的哲学传统，第二个是现代西方哲学的传统，第三个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传统。
从汤先生晚年对当代哲学家的评价当中，我们可以看到汤先生特别重视当代中国哲学家，一个是冯契，一个是张申府，汤先生对冯契尤为欣赏。他欣赏的当代哲学家可以说都是唯物主义分析论，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汤先生唯物论的基础。正是因为汤先生有这样一个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所以汤先生的哲学思考里面，很少关注本体论和宇宙论的问题。看汤先生的哲学核心，我们会注意它不是宇宙论也不是本体论，他不太探讨世界是否存在、世界是否是真实等问题。虽然他很少讲，特别是在80年代以后，汤先生很少正面地论述马克思主义，论述唯物辩证法。但在汤先生很多的问题分析里面，我们都能看到他对唯物辩证法的接受和坚持。
第三、哲学必须是范畴化、体系化，具有严谨的逻辑结构和强大的分析性，这是汤先生一生追求的哲学典范。汤先生从80年代初，就围绕中国古代哲学的范畴进行思考，而且在当时已经形成了非常结构化和体系化的理解。而这样一个体系化的哲学，同时又是建立在范畴分析基础上的，同时这些可分析的范畴之间又要构成真正意义上的逻辑推演的关联，构成真正意义上的证明的，或者至少是论证的，或者是解释性论证的这种关联。
汤先生心目中哲学的第四个方面就是，拒绝那种抛开文化历史传统和脉络，凭空创造出来的哲学形态。他的哲学一定要接续人类文明的传统，这个接续不仅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传统，他要接续整个人类文明的优秀传统。
第五、哲学必须指向时代价值。就是说，汤先生试图用体系化的哲学形态，为当代的世界确立价值体系，为价值体系奠定哲学基础。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每个社会都需要有自己的核心和主流价值。他的思想里特别重要的一点就是实事求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汤先生的人生态度用孔子的话说，就是“不怨天、不尤人”。
当今的中国环境当然有问题，但是环境是根本问题吗？经济是有困境，但是真的是根本问题吗？我认为最根本还是思想混乱的问题，没有价值共识才是真正难以解决的问题。由于没有价值共识，就应了墨子当年的话——“一人一义，十人十义”。每个人都持守着自己的义，持守着自己的标准。所以价值体系、价值观对每个时代，对每个文明都是重要的，所以汤先生很关注这个事情。但是价值观有一个麻烦。价值观告诉我们什么是美好的，我们应该怎样生活，这个没有问题。什么是真、善、美的，这是价值观提供给我们的，但是仅仅强调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应该去追求的，但无法从哲学上加以论证，那这样的价值体系就只是武断的，、主观的，只是一种靠外在的某种力量来维持和控制的东西，它不能说服人心，它不能真正地让人心悦诚服。
所以我觉正如汤先生所高瞻远瞩的，今天这个时代不达到新轴心时代的思考力度，就无法解决世界的问题。不真正地从哲学层面上，认真深入地拿出时代的勇气，拿出哲学的常识，拿出面对真理的那种热情，就根本无法解决今天世界所面临的各种问题。所以回到这个地方，汤先生真正要关注的就是，怎么才能为既是现代世界的价值，又是普遍的价值体系提供哲学上的论证。
汤先生心目中的哲学，以我的浅见至少外在的形态有以上五个方面的特征。那接下来的问题是，按照这样的标准，汤先生在哪些方面认为自己的哲学思考还没有达到这个标准，以至于汤先生说自己不是哲学家？
汤先生在过去的三十多年中，把整个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视为自己的一个学术生涯的低谷。但是我个人认为不宜太低估那个时期汤先生的一些哲学思考。那个时期，汤先生并没有真的就停止哲学思考。你要知道，像这样一个有哲学关怀、有哲学情怀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他的头脑都不会停下思考。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过去汤先生这么多年的思考，所形成的一个体系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
就汤先生的研究范围来说，我们首先要强调，汤先生各方面的思考已经构成了一个系统的综合。它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综合系统，这个庞大的综合系统可以说，涵盖了人类到现在为止的智慧积淀的所有伟大传统。我们中国哲学和宗教传统里面的儒家、道家、佛教，汤先生是研究和接续的；面对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特别是中国化的伊斯兰教和基督教，汤先生也有认真的思考和接受。
从上一个轴心时代到现在，我们只是一个新轴心时代的瞩望，也就意味着我们还处于上一个轴心时代当中。汤先生一直努力地把两千多年来，人类积极和正面的文明成果纳入到自己综合的系统中。反过来讲，他的思想也是一个综合的系统，这是汤先生思考的特点。所以他的关注点是一个大的综合，而这个综合其实又遥遥地指向了汤先生系统性、综合性，有严谨体系的那个核心部分所关切的价值。
汤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广博地去综合？我们知道，汤先生在进入新世纪以后已经五十多岁了。时间这么紧迫，但汤先生没有选取一个窄的研究领域。当然汤先生有自己特别专深的研究领域，比如说魏晋玄学、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教。但他没有把自己限制在一个小的狭窄的领域里，他一定要去接续两千多年来人类文明的各种各样的伟大积淀和传统。汤先生在晚年的时候有一篇文章是《文化之间应该有墙》，其实汤先生特别关注的是如何打破文化之间的隔膜和壁垒，如果消除文明之间的误解；同时汤先生也隐含的指向了一点，就是如何不用一种文明去覆盖和消灭另一种文明。所以这样一个大的关切，是汤先生这样一个系统性综合的立意所。
汤先生用自己唯物辩证法的哲学基础和理性的哲学态度，来面对各种各样的宗教、哲学和文明的传承，由此形成一个系统性的综合，这是我对汤先生整个哲学思考的一个理解。而且他的系统性综合的各个部分之间，有着非常明确的关联。很多朋友看过汤先生的著作以后会觉得我们在阅读的时候，常常是如进入森林当中，其中任何一棵树好像都看得清楚，但是这个整体的思想地图却始终没有明晰的概念。
汤先生在七十岁左右退休以后突然提出要建立中国解释学，后来还引起了学术界的很大争议。有的人认为没有中国解释学这回事，有的人说认为没有必要建立中国解释学这件事。汤先生为此连续写了五篇文章连续地辩论。那么，汤先生讲中国解释学，在他的系统性综合里面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为什么要讲这个东西？汤先生为什么要在晚年编《儒藏》？他是如何安置的？
我一直关心怎么才能在汤先生思考的各个部分之间看到他逻辑的观点，看到他思想的联系，看到他思考的脉络，看到他这个问题如何产生的。我自己经过阅读和思考发现，汤先生这个系统性综合最核心的部分是高度概念化和高度体系化。虽然汤先生没有把它完成，没有完成的原因我一会儿来讲。但有一点，汤先生对完成派的哲学体系是有警惕的。不是不能做，而是他怕做了之后会有别的后果。
所以汤先生既有体系化的追求，也有一种对体系化的警惕，但是他的系统性综合的核心部分是高度概念化和高度体系化的。而这个系统性综合的核心部分，就是汤先生从80年代初一直到后来一直反复强调的，围绕着真善美这样的人类的共同追求。汤先生说，人类一定有其共同的追求，在这样的追求面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人类有其共同的追求，这个共同的追求就是对真善美的追求。不管哪个民族都有共同的价值观，虽然价值观的具体内容有所区别。而且在真善美的达成过程中，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道路，甚至不同的哲学家都有不同的道路。汤先生说康德、黑格尔、谢林在真善美的追求道路上非常不一样；我们中国哲学里面，孔子、老子、庄子，他们追求真善美的道路也不一样。但是在共同追求真善美这件事上，所有人都是共同的。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看到，一旦找到这一点，再进一步地来看，真善美的问题对应着心灵，所以我为什么讲汤先生的哲学由于接受且坚持了唯物辩证法，宇宙论、本体论的问题谈的自然就比较少了。所以，他综合性系统的核心是心灵哲学。（文章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