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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在“比较哲学视野的中华文明核心
发表时间:2016-04-04 08:01:43    作者:    来源:

李存山

【按:20151219日,在北师大中国文化国际传播研究院,由安乐哲先生主持,召开了“比较哲学视野的中华文明核心价值”国际学术研讨会。前些时,我根据我在这次会议上发言的记录稿,在文字上又顺了顺,现发表于下。】

 

谢谢安乐哲院长和与会的各位专家学者。先说一下关于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我这些年主要考虑的是中国文化的“常道”问题。考虑这个问题的背景就是针对一些人认为儒家文化已经过时了,比如讲“三纲”等等。我认为需要反思儒家文化的常道,“三纲”之说始于汉代,是汉儒为了适应“汉承秦制”而作出的一种“变”,而不是儒家文化的常道。儒家文化真正的常道应该是先秦儒家要讲,秦以后的儒家也要讲,我们现在也应该传承和弘扬的那些具有恒常、普遍意义的内容。中国文化是以儒家文化为主干的,因此,儒家文化的常道也可以说就是中国文化的常道,就是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

讲儒家文化的常道,可以从孔子“祖述尧舜”讲起。从孔子编纂的《尚书》看,在尧舜时期中国文化就已是崇尚道德、以民为本的,所谓“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孔子把“仁”提升到道德的最高范畴,而推行实践“仁”的方法就是“忠恕”之道。崇尚和谐也是从尧舜就开始了,所谓“黎民于变时雍”,“时”可以解释为“善”,而“雍”就是“和”。因此,我认为儒家文化的常道可以表述为崇尚道德、以民为本、仁爱精神、忠恕之道、和谐社会。

中国文化的常道可以有多种表述,比如张岱年先生特别重视中国文化“正德、利用、厚生”的“三事”之说,张先生晚年又提出“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可以称为“中华精神”。2014年习近平主席又提出六条,即“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这六条也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常道。

前一段时间,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召开一个会,主题是“比较哲学视野下的先秦儒学研究”。我觉得可以和西方的宗教、西方的伦理学相比,先秦儒学在道德上的特点是讲道德的信仰,道德的情感,以及道德情感与道德理性的交融,而西方的宗教主要是讲对上帝的信仰,西方的伦理学则倾向于把道德情感与道德理性相分离。

我们这次会议的主题是“比较哲学视野的中华文明核心价值”,与上面说的相联系,我今天主要想讲三点:

第一点,中国文化重视现实生活,这可以说是中华文明最突出的一个价值取向,而这又和中国哲学的世界观、宇宙观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中国哲学没有“自然之二分”,只有“一个世界”,因而中国文化重视“这个世界”的现实生活。“自然之二分”这个提法是出自西方现代哲学家怀特海,他批评西方哲学自柏拉图以来就有“自然之二分”,“柏拉图的不朽学说是建立在精神(理念)世界的独立性之上的。精神世界……是真实的世界……而与之对立的普遍经验的世界是完全不真实的”。怀特海说,一部西方哲学史都成为柏拉图著作的注脚。西方哲学将本体与现象二分,认为本体实而不现,现象现而不实,本体与现象是两个世界。

关于中国哲学“一个世界”的思想,现在不断有些学者也在讲,我觉得从根源上说,还是张岱年先生在《中国哲学大纲》中最先明确提到的,他在讲到“中国本根论之基本倾向”时说:“印度哲学及西洋哲学讲本体,更有真实意,以为现象是假是幻,本体是真是实。本体者何?即是唯一的究竟实在。这种观念,在中国本来的哲学中,实在没有。中国哲人讲本根与事物的区别,不在于实幻之不同,而在于本末、原流、根支之不同。万有众象同属实在,不惟本根为实而已。……在先秦哲学中,无以外界为虚幻者。佛教输入后,始渐有以现象为虚幻之思想,然大多数思想家都是反对佛家以外界为虚幻之思想的。”后来张先生一直到晚年都始终强调中国哲学没有“自然之二分”。

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史》下册讲到佛教时也说,在佛教传入中国之前,“中国人对于世界之见解,皆为实在论。即以为吾人主观之外,实有客观的外界。谓外界必依吾人之心,乃始有存在,在中国人视之,乃非常可怪之论。”

杜维明先生发挥西方汉学家牟复礼(F. W. Mote)关于“惟独中国人显然没有创世神话”的观点,也指出“存有的连续性,是中国本体论的一个基调”。所谓“存有的连续性”,也就是中国哲学讲本根与事物有本末、源流、体用的差别,而没有实幻之不同,本与末、源与流、体与用之间是连续性的存在。

我还注意到安乐哲先生在一次访谈中也讲到这个问题,他说:“西方的transcendence的基本意义就是形上实在论(metaphysical realism),就是柏拉图主义(Platonism)。柏拉图是二元论思想家,他要将真实的世界与我们参与其中的现存世界截然划分开来。中国没有这种观念,中国哲学家关注我们参与其中的现存世界。……严格哲学意义上的‘超越’,指的是一种完整的、不变的、永恒的、时空之外的原则,这种‘超越’与中国传统思想没有关系。”

我认为中国传统思想可以说是有“超越”,但是“超越而不离”,比如对“天”或“上帝”的信仰可以说是一种“超越”,但是它不离现实世界。或者如《中庸》所讲的,“道不远人”,“极高明而道中庸”。我多次引用过梁启超说的一段话:“各国之尊天者,常崇之于万有之外,而中国则常纳之于人事之中,此吾中华所特长也。……凡先哲所经营想象,皆在人群国家之要务。其尊天也,目的不在天国而在世界,受用不在未来(来世)而在现在(现世)。是故人伦亦称天伦,人道亦称天道。记曰:‘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此所以虽近于宗教,而与他国之宗教自殊科也。”我觉得这个“近于宗教”,也可以说中国文化中有宗教性;说它“与他国之宗教自殊科也”,就是说它也可称为一种宗教,但它是一种特殊的宗教。

中国文化的“尊天”,连带着也“尊地”,当天与地连在一起,这就是“存有的连续性”的一个世界。比如《尚书·泰誓》篇说:“惟天地,万物父母。”《周易·说卦传》说:“乾,天也,故成父;坤,地也,故成母。”《中庸》说:“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朱熹在解释《中庸》这句话时说:“郊,祭天;社,祭地。不言后土者,省文也。”所谓“省文”,就是如果把话说全了,应该是“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后土也”。天地如同父母,所以既尊天也尊地,天、地、人(所谓“三才”)都处在一个世界中。我觉得这是和西方基督教的一个根本区别。西方所信仰的那个“上帝”,是处在我们的生活世界之外,因为这个世界的天、地、人和万物都是上帝创造的。西方的信仰上帝,就是“崇之于万有之外”,其目的不在这个世界而在彼岸世界。中国文化的尊天,是“常纳之于人事之中”,其目的“不在天国”而就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

《易传》说:“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张岱年先生称此为“中华精神”。在此“中华精神”中包含着中华民族认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天地变化”以及人与万物的“化生”都是实在的,因为“天地变化”是实在的,所以才效法“天行健”“地势坤”,也才有了“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中华精神。中华民族就是要在这个实在的生活世界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努力实现一个道德和谐世界的社会理想,而不是要在另一个彼岸世界去寻求解脱。

中国哲学里《老子》所说“道”与“德”的关系,“孔德之容,唯道是从”。这个“道”与“德”的关系相当于后来讲的“天道”或“天理”与“性”的关系。“性与天道合一”,“性即理也”,“天道”或“天理”可以说有超越性,但是它又成为人与万物的内在本性,这就是“内在超越”。因为有了“内在超越”,所以中国哲学不需要有一个外在的超越之神来救赎,而是要靠内在的自力来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努力实现人生、社会的理想。

雅斯贝尔斯在《大哲学家》一书中首先讲的是“思想范式的创造者”,其中包括苏格拉底、佛陀、孔子和耶稣。孔子所创造的“思想范式”,与苏格拉底、佛陀和耶稣的根本不同,就是重视现实生活,他要在“这个世界”建立一个合理的社会。这个“思想范式”,也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不同于其他文化和宗教信仰的一个根本特点,是中华文明的一个根本价值取向。我以下要讲的第二点即崇尚道德,第三点即以民为本,都是以中国文化重视现实生活为基础。因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真实无妄”的,所以我们才要在这个世界崇尚道德,以民为本,自强不息地努力实现人生、社会的理想。

中国文化重视现实生活,因为现实生活中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有多种,在精神需求中也包括对人死后如何的“终极关怀”,所以中国文化也可涵容多种宗教。当一种外来宗教进入中国文化,不可避免地会发生某种程度的中国化,如佛教禅宗主张“勿离世间上,外求出世间”,就缓解了中国文化与佛教的冲突。中国文化也可涵容基督教、天主教和伊斯兰教等等,但是如果中国社会的主流都信仰了基督教、天主教或伊斯兰教,都要靠天主或真主的救赎而到彼岸世界去寻求解脱,那就失去了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

第二点,崇尚道德。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在《尚书·尧典》中记载帝尧“克明俊德”,这相当于《大学》所讲的“明明德”,而“以亲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就相当于《大学》所讲的“齐家、治国、平天下”,最终目的是“黎民于变时雍”,这可以说是儒家的终级关怀,也就是崇尚道德,通过“修、齐、治、平”,最终要在这个世界实现至善的和谐。在《尚书》的《周书》部分也特别强调要“敬德保民”,“明德慎罚”,讲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在春秋时期有“三不朽”之说,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太上”就是最高,在现实生活中就是以崇尚道德为最高的价值取向。在春秋时期还有“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之说,这也是把道德放在首位。

孔子继承了自尧舜以来崇尚道德的文化传统,他把“仁”提升到道德的最高范畴,而“仁者爱人”就成为儒家的第一义。这与西方的基督教是有所不同的,基督教也讲“爱人如己”,但是基督教的第一个诫命是“爱主你的神”,其次才是“爱人如己”(《圣经·马太福音》)。利玛窦到中国传教,也讲“仁之大端,在于恭爱上帝”。与基督教不同,儒家的第一义就是“仁者爱人”。儒家虽然讲尊天、敬天、畏天,但是并没有讲“爱天”,其原因就在于讲尊天、敬天、畏天都是为了“爱人”,崇尚道德是儒家的最高价值取向。相对于宗教的神本主义而言,儒家文化是真正以人为本的。

第三点,以民为本。以人为本的“人”是相对于神或物而言,以民为本的“民”是相对于国家政权和统治者而言。在《尚书》中有“天、君、民”的政治结构,“天”是最高的神,君王是最高的统治者,而人民则是国家的根本,即所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虽然“天”是最高的神,但是它没有自己独立的意志,而是以人民的意志为意志,它的视听要顺从于人民的视听(“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它的赏罚也要根据人民的意志来进行赏罚(“天明畏自我民明威”),“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天”一方面是“惟德是辅”,另一方面是顺从民意,以民为本,这两方面是统一的。如果君王暴虐,违背了天心民意,那么“天”就要另寻“民(之)主”,改朝换代。这种以民为本的思想到了春秋时期更为伸张,如说:“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春秋时期还有一说,叫做“太上以德抚民”,可以说崇尚道德和以民为本都是“太上”,都是中国文化的最高价值。

儒家文化也继承和发展了自尧舜以来的以民为本思想。“仁者爱人”,此“爱人”也可以说就是“仁民”(孟子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孔子说“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荀子说“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这些都是以民为本的思想,也都被后来的儒家所传承。

以上三点,即重视现实生活,崇尚道德,以民为本,我认为可以说是中华文明最重要的核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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