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言
《三國演義》第一回開頭即云:「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講雖就政治形勢而言,其實學術的發展也是如此。春秋、戰國時代,諸子蜂起,百家爭鳴,呈現的是「分」的局面;但是到了戰國末期以至西漢初年,就出現了「兼儒、墨,合名、法」的《呂氏春秋》、《淮南子》等融合諸子思想的雜家之作。[1]呈現的是「合」的局面。董仲舒順承此種趨勢,其學也是融合諸家,兼具儒與陰陽、道、法各家思想,但《漢書》曰:
仲舒遭漢承秦滅學之後,六經離析,下帷發憤,潛心大業,令後學者有所統壹,為群儒首。[2]
又曰:
漢興,承秦滅學之後,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3]
一則曰「令後學者有所統壹,為群儒首」,再則曰「始推陰陽為儒者宗」,可見董仲舒之學雖雜揉諸家,而以陰陽家之說推闡其意,但仍然是以儒家為其學術的宗旨。
董仲舒的思想可從其著名的〈賢良對策〉中覘知大要,〈賢良對策〉共有三策,其第二策云:
臣願陛下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數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4]
於主張興學養士之外,更在第三策云:
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5]
後世所謂「獨尊儒術,罷黜百家」者即自此第三策發之。故《漢書》稱「及仲舒對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之。」[6]可見董仲舒對孔子之學的推崇,以及將儒學落實於政教中的貢獻之大。
按儒家極為重視教化的影響,孔子嘗謂:「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7]即是以譬喻的方式強調教化的影響之大。考察董仲舒的〈賢良對策〉,在三策之中,「教化」二字竟出現十餘次之多[8],其他與教化相關之詞,如「化民」、「變民」、「德教」、「更化」等亦多達二十幾次,凡此皆可見董仲舒之稟承儒家傳統,對於教化的重視程度。
按董仲舒的思想規模極為宏闊,包羅天道論、心性論、涵養論、政教論等,且皆屬融會諸家之後的開新之論,非本文所能完全包羅。故僅依〈賢良對策〉所述者為綱領,輔以《春秋繁露》之所載,探討其崇儒重教的思想,並進而將這種思想與現代結合,闡發其所具有的時代意義,以見其雖時至今日,仍饒具值得我們認取採從者。
二、 董仲舒之崇儒
從董仲舒於〈賢良對策〉中建請漢武帝獨尊儒術,可以看出其對儒家思想的理解及推重程度。就此方面而言,大抵可就以下兩點說明:
(一)強調仁義之道
在〈賢良對策〉三策中,董仲舒屢屢述及仁義,有時是單言仁義,有時則將仁義與其他德目合而言之,如第一策云:
道者,所繇適於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9]
再如第二策云:
堯受命,以天下為憂,而未聞以位為樂也,故誅逐亂臣,務求賢聖,是以舜、禹、稷、卨、咎繇眾聖輔德,賢能佐職,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萬民皆安仁樂誼(義),各得其宜,動作應禮,從容中道。[10]
又如第三策云:
皇皇求財利,常恐乏匱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11]
三策之中屢屢強調仁義的重要,但其所講的仁義雖承自孔、孟,卻又與之未盡相同。其言曰:
《春秋》之所治,人與我也。所以治人與我者,仁與義也。以仁安人,以義正我;故仁之為言人也,義之為言我也,言名以別矣!……是故《春秋》為仁義法,仁之法在愛人,不在愛我;義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雖能正人,弗予為義。人不被其愛,雖厚自愛,不予為仁。[12]
又曰:
君子求仁義之別,以紀人我之間,然後辨乎內外之分,而著於順逆之處也。是故內治反理以正身,據禮以勸福;外治推恩以廣施,寬制以容眾。[13]
其意以仁為「安人」、「愛人」、「正人」,在「推恩以廣施,寬制以容眾」;義為「正我」、「愛我」、「自正」,在「反理以正身,據禮以勸福」,與孔、孟所講的仁義之意顯然不同。所謂「仁之為言人也,義之為言我也」,極可能是受秦代以來注重文字之學的影響,以字形結構分辨仁義所指之差異。[14]其說雖與孔、孟有出入,但其目標仍在於修己、善群,此則與孔、孟所欲達成的理想並無二致也。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董仲舒於強調義的重要之際,更注意到義利之辨,曰:
天之生人也,使人生義與利。利以養其體,義以養其心。心不得義,不能樂;體不得利,不能安;義者,心之養也;利者,體之養也。體莫貴於心,故養莫重於義,義之養生人大於利。奚以知之?今人大有義而甚無利,雖貧與賤,尚榮其行以自好而樂生,原憲、曾、閔之屬是也。人甚有利而大無義,雖甚富,則羞辱大,惡惡深,禍患重,非立死其罪者,即旋傷殃憂爾,莫能以樂生而終其身,刑戮夭折之民是也。[15]
其說與孔子所言「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16]孟子所謂「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厭。」[17]可以互相發明。董仲舒並由此而提出受祿之家不與民爭利之說[18],而其所謂「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之言更是傳誦千古。[19]
(二)主張重德輕刑
既然強調仁義之道,很明顯的是對德養的重視,因此董仲舒認為施政應該以德教為主,而不應專任刑罰。如〈賢良對策〉第一策云:
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於天。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養長為事,陰常居大冬而積於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20]
在第二策中更舉周朝初年之重德教,與秦朝之任刑罰,結果是一治一亂,以互相對照,云:
武王行大誼(義),平殘賊,周公作禮樂以文之,至於成、康之隆,囹圄空虛四十餘年,此亦教化之漸而仁誼(義)之流,非獨傷肌膚之效也。至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為俗,非有文德以教訓於天下也。誅名而不察實,為善者不必免而犯惡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飾空言虛辭而不顧實,外有事君之禮,內有背上之心,造偽飾詐,趣利無恥。又好用憯酷之吏,賦斂無度,竭民財力,百姓散亡,不得從耕織之業,群盜並起,是以刑者甚眾,死者相望而姦不息,俗化使然也。故孔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此之謂也。[21]
在第一策中,將德、刑與陰、陽配合而言之,以陽為德,以陰為刑,認為天道以陽主生育養長,陰則積於空虛不用之處。若此論點,在《春秋繁露》中屢有論述,如〈天道無二〉云:
陽之出,常縣於前而任歲事;陰之出,常縣於後而守空虛。陽之休也,功已成於上而伏於下;陰之伏也,不得近義而遠其處也。天之任陽不任陰,好德不好刑如是。[22]
〈基義〉也有類似的言論,曰:
陽之出也,常縣於前而任事;陰之出也,常縣於後而守空虛。此見天之親陽而疏陰,任德而不任刑也。[23]
凡此皆可見其所強調者乃在儒家所重視之德,但論述德之重要遠勝於刑,卻從陰、陽之出入、主從來闡發,《漢書.五行志》所謂「始推陰陽為儒者宗」者,此即為明顯之例證。
按《論語》記載孔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24]可見董仲舒之重德輕刑,與孔子所見並無二致,只是推論方式並不相同。
惟董仲舒雖重德輕刑,但對刑罰並不排斥,《春秋繁露.四時之副》云:
天之道,春暖以生,夏暑以養,秋清以殺,冬寒以藏。暖、暑、清、寒,異氣而同功,皆天之所以成歲也。聖人副天之所行以為政,故以慶副暖而當春,以賞副暑而當夏,以罰副清而當秋,以刑副寒而當冬。慶、賞、罰、刑,異事而同功,皆王者之所以成德也。[25]
也是推陰陽以成其說,認為罰、刑與慶、賞「異事而同功」,各有其作用,皆不可或缺。然而董仲舒又曰:
天之志,常置陰空虛,稍取之以為助。故刑者德之輔,陰者陽之助也。[26]
可見刑罰雖不可無,但其作用僅在於輔佐德教而已,並非居於主要的地位,與孔子對政刑的態度相同,但推論方式則有差異。
三、 董仲舒之重教
前已述及董仲舒於〈賢良對策〉三策之中,經常提到「教化」二字,在《春秋繁露》中也是如此,可以看出他對教化的重視。就此方面而言,亦可就下列兩點說明:
(一)重視教化的原因
董仲舒之重視教化,與其所持之人性論關係十分密切。他的人性論其實也是融會諸家,並參以己意,而提出新的見解。他為「性」下定義,云:
性之名,非生與!如其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性者,質也。……性之名不得離質,離質如毛,則非性已,不可不察也。 [27]
其說與告子「生之謂性」[28],荀子「性者,天之就也」[29]、「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不事而自然謂之性」,[30]皆以為性乃天生自然,並無善惡可言。既然如此,當然對孟子的性善說持反對意見,曰:「性者,質也,詰性之質於善之名,能中之與?既不能中矣,而尚謂之質善,何哉?」[31]「聖人言中本無性善名,而有善人吾不得見之矣,使萬民之性皆已能善,善人者何為不見也。觀孔子言此之意,以為善甚難當,而孟子以為萬民性皆能當之,過矣!」[32]至於荀子的性惡說,董仲舒似乎並未加批評,乃是因為荀子之性論並非認定人性之本然為惡,而是說人性因情欲的導引,易流於惡而已。按董仲舒對孟子的性善說固然是持反對態度,但追根究柢,人性若無善端,則雖重視教化,如何能盡教化之功?可見董仲舒之重視教化,其說實涵有孟子性善說的因子在。綜而言之,董仲舒之人性論實已融會告子、孟子、荀子三家之說的部分觀點,然而又有所不同也。
董仲舒又將性與心、氣、情欲結合,並以其慣常使用的推陰陽方式,認為只有依賴教化才能禁制情欲的放濫,曰:
吾以心之名得人之誠,人之誠有貪有仁,仁貪之氣兩在於身。身之名取諸天,天兩有陰陽之施,身亦兩有貪仁之性,天有陰陽禁,身有情欲栣,與天道一也。是以陰之行不得干春夏,而月之魄常厭於日光,乍全乍傷。天之禁陰如此,安得不損其欲而輟其情以應天?天所禁而身禁之,故曰身猶天也,禁天所禁,非禁天也。必知天性不乘於教,終不能栣。[33]
已注意到性與心、氣、情欲之間的關係,並從天道扶陽抑陰的觀點加以論證,其說頗為複雜,甚至有些糾葛,難以充分闡述。然而最值得我們注意,也是他最有新意,且最能符應他的重教主張者,乃是他的性三等說。云:
名性不以上,不以下,以其中名之。性如繭如卵,卵待覆而成雛,繭待繅而成絲,性待教而為善,此之謂真天。[34]
又云:
聖人之性,不可以名性;斗筲之性,又不可以名性;名性者,中民之性。中民之性如繭如卵,卵待覆二十日,而後能為雛;繭待繅以涫湯,而後能為絲;性待漸於教訓,而後能為善。善,教訓之所然也,非質樸之所能至也,故不謂性。[35]
其說似有將聖人之性歸於性善,斗筲之性歸於性惡之趨向,然則孟子之所謂性善係就先天所具之質性而言,荀子之所謂性惡係指後天因情欲無節度所造成的結果。如其確實有意以此融會孟、荀之說,則顯然還缺乏相應的理解。然而所謂「性待教而為善」、「性待漸於教訓,而後能為善。善,教訓之所然也」,才是其人性論的重心所在,之所以重視教化的原因即在於此。就此重視教化之目標而言,董仲舒與孟、荀之所致力者實無異趨。
(二)如何推行教化
基於對教化的重視,董仲舒在〈賢良對策〉的三策中,皆針對教化,或作原則性的論述,或提出具體的主張,如在第一策即以古之王者修教化以成美俗為例,建請漢武帝更化以修飭五常之道,曰:
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大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以化於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義),節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今臨政而願治七十餘歲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則可善治,善治則災害日去,福祿日來。……夫仁誼禮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修飭也。五者修飭,故受天之祐而享鬼神之靈,施於方外,延及群生也。[36]
在第二策中除了主張興太學以養士之外,更建議改革選吏制度,不能再專從高官及富豪之家選用官吏,而應廣開賢路;並於任用之後加強考核,不以年資之久暫,而以才德之高下,作為升遷的依據。其言曰:
臣願陛下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數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夫長吏多出於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選郎吏又以富貲,未必賢也。……臣愚以為使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擇其吏民之賢者,歲貢各二人以給宿衛,且以觀大臣之能。所貢賢者有賞,所貢不肖者有罰。夫如是,諸侯吏、二千石皆盡心於求賢,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毋以日月為功,實試賢能為上,量材而授官,錄德而定位,則廉恥殊路,賢不肖異處矣。[37]
在第三策中則提出受祿之家不與民爭利,使百姓尊其行為的高尚,樂於順從其教,敬其操守的清廉而受感化,養成不貪鄙的習性。又提出獨尊儒術的主張,以滅息邪僻之說,並讓人民有所適從。曰:
受祿之家食祿而已,不與民爭業,然後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所宜法以為制,大夫所當循以為行也。……是故下高其行而從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貪鄙。……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38]
按董仲舒以為推行教化最重要的目標乃在於崇本,所謂本者,指天、地、人三者,能崇奉此三者才能兼勝於人,獲得人民的擁戴追隨。云:
夫為國,其化莫大於崇本。崇本則君化若神,不崇本則君無以兼人。……何謂本?曰:天、地、人,萬物之本也,天生之,地養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養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禮樂。三者相為手足,合以成體,不可一無也。……明主賢君,必於其信,是故肅慎三本,郊祀致敬,共事祖禰,舉顯孝悌,表異孝行,所以奉天本也;秉耒躬耕,採桑親蠶,墾草殖榖,開闢以足衣食,所以奉地本也;立辟廱庠序,修孝悌敬讓,明以教化,感以禮樂,所以奉人本也。三者皆奉,則民如子弟,不敢自專,君如父母,不待恩而愛,不須嚴而使。[39]
崇奉天、地、人三本之道乃在於推行仁義孝悌等道德涵養,以化民生善,而不以威勢成政。故云:
聖人之道,不能獨以威勢成政,必有教化。故曰先之以博愛,教以仁也;難得者,君子不貴,教以義也;雖天子必有尊也,教以孝也;必有先也,教以弟也。此威勢之不獨恃,而教化之功不大乎![40]
又云:
傳曰:天生之,地載之,聖人教之。……故君民者,貴孝弟而好禮義,重仁廉而輕財利,躬親職此於上而萬民聽,生善於下矣。[41]
凡此皆與以上所述崇儒之強調仁義、重德輕刑同條共貫。由是可見董仲舒之被推許為「群儒首」、「儒者宗」者,蓋有其原由也。
四、 董仲舒崇儒重教的現代意義
董仲舒尊崇儒家、重視教化的結果,在其所處的時代已發揮很大的作用,《漢書.董仲舒傳》曰:「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對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之。」[42]自此以後,儒家思想遂居於中國學術思想的主流地位,深刻影響政治教化的各個層面,長達兩千多年。時至今日,董仲舒的態度及主張,仍深具時代意義,約而言之,至少有下列數端:
一為諸子百家各有其長,但以儒學最切於時用
先秦時代,諸子勃興,據《漢書.藝文志.諸子略》所載,共有儒、道、陰陽、法、名、墨……等十家。此十家各有其所出,也各有其所長及所短,但雖相反而相成,故〈諸子略〉小序云:「《易》曰:『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43]雖云諸子百家皆屬六經之支與流裔,但《漢書.藝文志》仍明言儒家「游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於道為最高。」[44]推許儒家「於道為最高」,認為其地位迥出於諸子之上。
按儒家講求仁義而重禮教,以孝悌為基礎,以為「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45]以仁修己,推而治人,更由家庭擴展至社會,以至天地萬物,故孔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46]孟子云:「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47]此種由近及遠的推愛方式,顧及人情的親疏遠近,而有輕重緩急之別,最合乎事理之宜,既切於民生日用,也容易了解、實踐。是否「於道為最高」?雖然難以斷言,但其能居於主流的地位,實非偶然。
自清朝中葉鴉片戰爭以還,在列強的堅船利礮侵凌之下,國人的民族自信心大失,以為傳統文化皆屬糟粕,鄙而棄之惟恐不及。所幸歷經頓挫轉折,現代人已逐漸體會傳統文化有其精粹而值得珍貴之處,因此乃有國學熱之風潮興起。按所謂國學者,理應包涵諸子百家,但如上所述,儒家思想切於民用而易知易行,因此吾人今日推展國學,固當以儒家思想為主,自不待言。
二為富而後教乃孔子之所重,在今日尤宜重視
據《論語》記載:「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48]足見孔子以為治民之道,乃在於先富後教。蓋民生富足之後,即當施以教化,否則容易放逸為非,以至淪於相互侵凌、弱肉強食,與禽獸相去不遠。故孟子曰:「人之有道也,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49]教化之重要於焉可見。
按民生有六大需要:食、衣、住、行、育、樂。前四項偏於物質層面,而以滿足生理需求為主;後兩項偏於精神層面,而以滿足心理需求為主。想要判斷人民之水準是否達到文明的程度,可從其生活較注重哪一個層面加以判斷:較注重前者則文明程度仍有待提升,較注重後者則文明已達一定程度。目前因經濟的快速發展,國民生活的前四項基本上已漸能滿足,但國民的素質並未相對提升,不注重整潔,不遵守秩序,不講求禮貌,……等種種脫序行為屢見不鮮。凡此皆有賴於我們致力於推行教化,以儒家講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恕道,[50]以及講求禮教,非禮則不視、聽、言、動的四勿精神,[51]讓國人接受薰陶化育,而皆具有高尚的涵養,以形成良好的風氣,促進社會的安定和諧,並贏取國際上的正面形象,彰顯出傳統文化的珍貴。
三為改革選吏制度、不與民爭利之主張仍富有現代作用
董仲舒在〈賢良對策〉的二、三策中,曾分別提出改革選吏制度,以及食祿之家不與民爭利的主張。時至今日,雖時移勢異,仍非常值得我們認識其所蘊含的意義,掌握其所具有的精神。
就改革選吏制度而言,不能專從高官及富豪之家選用官吏,而應廣開用賢之路,則政治資源才不致於被富貴子弟壟斷。廣開進賢之路的結果,可使當時能孝悌、力田的貧寒子弟有機會從政,不上進的富貴子弟即無法繼續位居要津。如此則社會的上下階層可以保持流動,因而長期擁有活力,此對於社會的進展裨益極大。晉用人才只注重其賢能與否,而不論其出身背景,只要肯努力,即有機會出人頭地,可鼓勵大家力爭上游,在今天仍具有很大的意義。另外在晉用官吏以後,其升遷不以日月為功,而以實試賢能為上,如此量材而授官,錄德而定位的結果,可使廉恥殊路,賢不肖異處,則對於吏治的清明,行政效率的提升,將可發揮很大的作用。也同樣的可以發揮實事求是的精神,遏止偷懶怠惰、走偏門左道的歪風,有其時代的意義。
就食祿之家不與民爭利而言,讓有高俸祿之收入者不與從事農、工、商等收入較少階層者爭奪利源,以達「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在今天更深具意義。蓋貧富不均已是目前世界各國皆必須面對的嚴重問題。據國際慈善機構樂施會(oxfam)的調查指出,貧富差距的情形已愈來愈大,全球占人口總數前1%的富人所擁有的財產,至2016年,將超越其他99%人口財產的總和。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52]資源分配不均實為社會動亂的根源。故為如何避免掠奪,讓資源的分配合乎公平正義,以消弭貧富的差距,減少人間的不幸,增進社會的安定和諧,更是現代人類所應共同面對,並集思廣益,積極尋求解決的問題。
五、 結語
儒者所欲達成的目標,乃在於修己以安人、安百姓,[53]在於博施於民而能濟眾,[54]然而除非在政治上得志,則難以遂其所願。先秦時代的孔子、孟子等儒家宗師,雖然懷抱極大的理想與熱誠,想要得君行道,但終其一生,仍未能實現。直到兩漢初期,董仲舒才開始扭轉此一情勢,在獲得漢武帝的信任之後,將其所主張者化為實際的政策,使儒家思想取得正統地位,並且獲得部分實現,功績十分值得肯定。但是為了迎合帝王及時代風潮,不得不揉合百家,並以陰陽家之說作為推論方式,將儒者所強調的人的主體性,轉換為具有權威性格的天,從而被統治者假借運用,難免也遭致批評。
然而從儒者之目標乃在於由內聖以達外王的角度來看,如非董仲舒的極力推崇儒家,儒家是否能在政治上取得主導的地位,並因而使儒家向來所主張的仁義之道,以及「導之以德,齊之以禮」的治民方式,得以在歷史上實現,則十分難以斷言。更何況儘管時至今日,不論其所堅持的理念,如尊崇兼顧情理的儒家思想,強調教化的重要等;或所提出的具體主張,如改革吏治、消弭貧富差距等;仍饒具時代意義。凡此皆可見董仲舒之所樹立及影響者,既深且遠,值得我們在肯定之餘,擷取其精要作為行政施教的參考。
[1] 班固撰.顏師古注.王先謙補注《漢書.藝文志》,臺北,藝文印書館1996年影印光緒庚子春日長沙王氏校刊本,頁897。
[2] 班固撰.顏師古注.王先謙補注《漢書.董仲舒傳》,同1,頁1173。
[3] 班固撰.顏師古注.王先謙補注《漢書.五行志》,同1,頁600。
[4] 同2,頁1168。
[5] 同2,頁1172。
[6] 同2,頁1173。
[7] 朱熹撰《論語集注.顏淵》,臺北:大安出版社,《四書章句集注》,2005年8月第1版第五刷,頁190。
[8] 經統計,第一策出現11次,第二策出現3次,第三策出現2次,計凡16次。
[9] 同2,頁1164。
[10] 同2,頁1167。
[11] 同2,頁1171。按三策之中述及仁義之處皆不只一條,此處為省篇幅,僅各引較簡短之一條以為例證。
[12] 董仲舒撰.蘇輿義證《春秋繁露.仁義法》,臺北:河洛出版社,1975年10月台再版,頁174-176。
[13] 同12,頁178。
[14] 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敘》:「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大史令胡母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臺北:黎明文化事業公司,1978年影印經韻樓藏版。又《漢書.藝文志》著錄有與董仲舒同時代的司馬相如《凡將》一篇,同1,頁885。
[15] 《春秋繁露.身之養重於義》,同12,頁185。
[16] 《論語.里仁》,同7,頁97。
[17] 《孟子.梁惠王上》,同7,頁279。
[18] 〈賢良對策〉第三策:「故受祿之家,食祿而已,不與民爭業,然後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所宜法以為制,大夫所當循以為行也。」同2,頁1171。又《春秋繁露.度制》:「天不重與,有角不得有上齒,故已有大者,不得有小者,天數也。夫已有大者,又兼小者,天不能足之,況人乎!故明聖者象天所為為制度,使諸有大奉祿,亦皆不得兼小利,與民爭利業,乃天理也。」同12,頁161。
[19] 《漢書.董仲舒傳》,同2,頁1172。但《春秋繁露.對膠西王越大夫不得為仁》作「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同12,頁188。遠不如《漢書.董仲舒傳》所載之膾炙人口。
[20] 同2,頁1165。
[21] 同2,頁1168。
[22] 《春秋繁露.天道無二》,同12,頁243。
[23] 《春秋繁露.基義》,同12,頁248。
[24] 《論語.為政》,同7,頁70。
[25] 《春秋繁露.四時之副》,同12,頁250。
[26] 《春秋繁露.天辨在人》,同12,頁236。
[27] 《春秋繁露.深察名號》,同12,頁204。
[28] 《孟子.告子上》:「告子曰:『生之謂性』」,同7,頁456。
[29] 荀況撰.楊倞注.王先謙集解《荀子集解.性惡》,臺北:世界書局《新編諸子集成》第二冊,1972年10月新1版,頁290。
[30] 《荀子集解.正名》,同29,頁274。
[31] 同27,頁204。
[32] 《春秋繁露.實性》,同12,頁217。
[33] 同27,頁205-207。
[34] 同27,頁209-210。
[35] 同32,頁217-218。
[36] 同2,頁1165-1166。
[37] 同2,頁1168。
[38] 同2,頁1171-1172。
[39] 《春秋繁露.立元神》,同12,頁117-118。
[40] 《春秋繁露.為人者天》,同12,頁224。
[41] 同40,頁224。
[42] 同2,頁1172-1173。
[43] 同1,頁899。
[44] 同1,頁890。
[45] 《論語.學而》,同7,頁62。
[46] 《論語.雍也》,同7,頁123。
[47] 《孟子.盡心上》,同7,頁509-510。
[48] 《論語.子路》,同7,頁199。
[49] 《孟子.滕文公上》,同7,頁360-361。
[50] 《論語.衛靈公》:「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同7,頁232。
[51] 《論語.顏淵》:「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同7,頁181-182。
[52] 《論語.季氏》:「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同7,頁237。
[53] 《論語.憲問》:「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同7,頁222。
[54] 《論語.雍也》:「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同7,頁123。
董金裕:政治大學中文系名譽教授,國際儒學聯合會副會長
來源:《衡水學院學報》2015年第3期